語聲蒼老,語氣和藹。
顧月霖連忙起身,見來人竟是出了名的倔老頭、鄉試臨時加上的主考官朱醒,笑着行禮,“晚輩見過大學士。”
朱醒一手端着茶盞,另一手擡了擡,“快免禮。”說着坐到書案對面,笑呵呵問,“安陽公主、廢後的事可聽說了?”
“聽說了。”
“怎麼看的?”
“沒怎麼看,那是皇上的家事。”顧月霖神色安然而真誠。
“今兒我倒是想找你說道說道,依你猜着,兩件事最終是何結果?”
顧月霖想一想,輕聲道:“安陽公主的事,自有後宮嫔妃、她外祖父家為之求情,想來皇上也是想讓女兒長個銘記一生的教訓,最終大抵從輕處罰。至于廢後的事……”他搖了搖頭,“晚輩不認為皇上會用這等事置氣,必然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朱醒目光矍铄的雙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縫,“剛剛我與尹大學士說了說,我也是這意思,”說着身形前傾,壓低聲音,“他卻說什麼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我跟他打賭了,誰若輸了,要連續三日在四時居設宴。”
顧月霖莞爾,心頭一動,誠摯地道:“恰好您來了,能不能容我請教一事?”
“隻管說,隻怕我這點兒學識不及你。”
“您太謙虛了。”顧月霖道,“例如說,朝廷要安置災民,事急從權的情形之下,能否撥出軍營中的營房給百姓暫住?至于讓出地方的将士,能否去官府征用的各類居所分散居住?”
朱醒斂目沉思,又緩緩颔首,“有何不可?這是好法子啊。”說着望向顧月霖,心念數轉,已在頃刻間想通了一些事,“誰問的你這些問題,你就這麼答複,把握不足的話,大可以照實說我深以為然。”
顧月霖笑得現出雪白的牙齒,“您睿智,我還真得這麼幹,不然沒底。”
朱醒哈哈一樂,起身拍拍他的肩,端着茶盞,踩着四方步轉身,“我到尹大學士那邊等信兒去,你忙。”
顧月霖心想,說老人家倔的都是什麼人?這不是慈愛得不得了麼?他笑着鋪開宣紙,落筆給長甯回信,說完正事,又提出一個請求:若可以,請長公主向翰林院借調我到北直隸,略盡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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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暈厥過去之後,皇帝命宮人将她送回後宮,請太醫診治。
太醫施針,皇後便醒過來。
等在一旁的劉洪詢問太醫幾句,确定她并無大礙,便正色請她接旨,高聲宣讀廢後诏書。
皇後不肯接旨,癱坐地上嚎啕大哭。
劉洪歎一口氣,甩手離去。
皇帝至今共三位皇後,第一位是太後外戚押着皇帝大婚的女子,封疆大吏的掌上明珠,自恃其父兄戰功赫赫,動不動要皇帝給予封賞,不能如願,就與皇帝如尋常夫妻一般吵架怄氣。
皇帝忍了三二年,将元皇後人心不足的母族滅了,遣她餘生在國寺修行。
與第二位皇後大婚之前,皇帝與太後的母子關系便已十分惡劣,那女子門第尋常,早年守寡。
聽起來,這一位該是最有可能不成體統的,但事實正相反,人家反倒是真正的聰慧流轉,又明白事理,可惜子嗣運不旺,共育有兩個女兒,小女兒還是早早夭折,生産時又難産,心傷病痛相加,紅顔早逝。
至于這第三位皇後,完全是因着生下皇長子,資曆又夠久,再加上太後留有冊封她為中宮的遺诏,才得以上位。
皇帝跟自己的母親置氣多年,總不能在人走後還不留情面,便照辦了,但也是從那之後,再也懶得踏入後宮。
這位皇後恰如皇帝所說的那樣,轉着圈兒地給内外命婦添堵,人家不愛聽什麼她偏要說什麼,單說沈夫人,就被皇後氣得跑去皇帝那裡告過好幾次狀。
尋常想來,這也不算什麼,最不濟就是滿朝文武和家眷都知道,當今皇後是個糊塗到家的,但也沒幹政的本事,當擺設就算了。
偏偏她自己作死,這次要給公主和新科狀元牽線搭橋。
什麼事情落到皇室,都不能隻看事情的表象,而此事往深處想,就是這皇後真的什麼都不懂,白在宮裡過了這麼多年。最起碼,她連枕邊人的愛才惜才之心都參不透。
皇帝怎麼會不把皇後視為自己身上的污點?怎麼會不幹脆利落地抖落掉?
再說了,皇後什麼時候做月老不成,怎麼偏就選了這個時機?長公主正在外馬不停蹄嘔心瀝血地忙碌,皇帝有多欣慰驕傲,就有多心疼,現在皇後來給他添堵,他能忍才是大白日見了鬼。
至于安陽公主,回到自己的宮室,皇帝賞的三百兩銀子不接,皇帝的旨意也不接,就不言不語神色麻木地杵在窗前,渾似老僧入定。
李福陪着劉洪過去看了看,并不當回事,小聲道:“到了這份兒上,也隻有裝傻充愣給自己台階下了。先前太瞧得起自個兒了,覺着皇上怎麼也會讓她嫁給如意郎君,結果皇上不慣這毛病,隻好出這種蠢招賴在宮裡。”
劉洪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看破不說破,總也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