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的天徹底亮了。
街道熙熙攘攘,人流如織。
刺眼而有溫度的晨陽照在身上,溫暖幹燥,與潇湘城冰涼涼的觸感截然不同。
街上各式打扮的人都有,不同民族、地域的人來到通城,帶着布料、瓜果、飾品、民族技藝……進入聞名大周的貿易街。
他們臉上或是熱情洋溢,或是愁眉苦臉,又或是喜上眉梢,商人的表情和貨品一樣豐富,方言品類和通城同樣廣博。
對比之下,少年們混迹其中,倒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幾個年紀小點的架不住忽悠,對胡商手裡的稀奇玩意兒起了興趣,松開錢袋子,撐起百寶錦囊,初入商市,被口齒伶俐的狡猾商人忽悠的買了一件又一件不實之物。
與他們同樣格格不入的,還有一對母子。
他們衣衫褴褛,舉止怪異,在摩肩接踵的商街上,女人旁若無人,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過頭頂,而後低頭磕下,罷了,又緩緩起身,才走一步,便重新跪下,重複先前的動作。
女人左手環着一根麻繩,麻繩的盡頭,是一個七八歲年紀皮膚黝黑雙頰凹陷的小男孩兒。
女人态度虔誠,簡直像被什麼東西附了身,而男孩兒則是神情呆滞,下低着腦袋,跟在母親身後,顫顫巍巍,衣服褲子像是被狗啃過,破破爛爛滿是洞。
讓他們不解的是,這裡的人對那對母子的态度。
商街很擠,擠得快站不下人,他們嘴上眼上都在顧着生意,身體卻自覺的為母子讓出一條道來。這裡的人對那對母子的行為,仿佛很贊同,甚至很尊敬。
施無畏剛想說些什麼,旁邊楮知白的聲音便傳了過來:“他們是去大昭寺朝拜的,這裡的百姓信奉神明,認為神明可以緩解乃至化去他們的痛苦。”
少年嘴裡念叨,“朝拜……”對他來說,是個從未聽過的新詞。
“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交給存不存在尚且存疑的神明來做。”楮知白冷哼一聲,“實在愚不可及。”
葉道卿不知何時擠了過來,不滿的瞥那人一眼,反駁道:“若非實在沒有辦法,誰會這麼做?”
鮮少開口的望霞月此刻也幫着那對母子說話,“那男孩兒命不久矣。”
楮知白依舊持不認同态度,冷聲道:“既然命不久矣,就更該在剩下的時日裡好好陪他,而不是浪費時間在朝拜的路上。看面色,他應該撐不到大昭寺了。”
施無畏攤開手掌,在手心快速畫了個兩寸小陣,“我幫一下他們。”
陣還未開啟,少年便被那人扼住手腕,楮知白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朝拜不可尋捷徑,不可投機取巧,一步一跪,心誠則靈。”
葉四後退一步,為母子讓開道來,“你對這還挺了解!”
楮知白點頭,“了解,但不贊同。”
施無畏還在堅持,陣法握在手心,半收不收,攥着那人袖子,問道:“我們就不能做些什麼幫幫他們嗎?”
楮知白将少年往自己這邊攬了攬,摸摸少年頭發,認真道:“做不了。”怕施無畏傷心,又接着安慰道:“男孩兒的病我們沒法治,他們朝拜的路我們也幫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們些吃食或是幫男孩兒和他母親換身衣裳,這可能會惹他們不高興。”
見少年一臉失落模樣,楮知白笑了笑,溫聲道:“但是,我們可以試試,大不了挨一頓罵,不打緊。”
少年點頭,笑道:“嗯。”陌生人的罵語無關痛癢,他不在乎。
等兩人買了熱氣騰騰的餅子和嶄新暖和的新衣,擠過人流,來到那對母子身旁時,眼前景象,讓他們不由攥緊了拳。
在他們前夜住過的那家客棧前,再準确一些,是客棧對面的賭坊門口。
連接母子倆的麻繩被刀刃砍斷,那些人把母親一腳踹到馬路中央,而男孩兒則被他們像拎小雞一般攥着後領,黝黑的臉因呼吸阻塞而漲得通紅,眼睛迸出淚水,雙手雙腳往前蹬着掙紮,卻終究無濟于事,還因為踢得太用力,爛鞋甩飛出去,掉落人群,被無數隻不知姓名的鞋子踩入塵土。
為首的是個矮個子男人,紫色袍子長長拖在地上,長得尖嘴猴腮,下巴上一绺胡子像沾了黑血的鋤頭,毫不留情揮向路過的可憐母子。
這人他們有印象,早上朝他們噴口水的駱隊就是來給他送貨的。
兩團熒藍色靈力在少年掌中聚集,施無畏正要出手将那個紫辣椒的賭坊轟得稀巴爛,卻被楮知白攔下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隻是路過。你這兩掌靈力要是真使了出去,待我們離開,那對母子不知要遭受怎樣的報複。”
施無畏不甘的收手,憤然道:“那我讓且慢教訓教訓他。”擡頭一望,盯着那鑲着金框的牌匾,怒道:“我倒要看看這财神殿裡住着的到底是真财神還是地下來的西貝貨!”
且慢出鞘,劍還未露尖,便被楮知白按了回去。
就在方才他們兩人還在商讨怎麼對那紫辣椒出手時,一列商隊打扮的人從人群中出現。
紫辣椒老遠便望見他們,樂得胡子彎彎。點頭哈腰,谄媚至極,對他們熱情招呼:“您今兒個怎有時間來我這小地方?”
為首那個身材高大,一身黃白武夫衫,腰挂長刀,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嘴唇含笑,眼神卻冷的像是要在人群中随便抓一個倒黴鬼來殺。
他瞧見侍者手裡拎着的男孩,眼皮沉了沉,一步沒停頓就往賭坊裡去了。
男人身後跟着的兩人,不經意往人群中一瞥,望見施楮二人,竊竊私語不知在說些什麼,見老大進去了,其中一個追上去就攀上男人肩膀,聊了幾句後,男人回頭,與他們對視上,神情複雜,似笑非笑。
但也僅此而已,很快他們便被紫辣椒帶進房間,看不到人了。
侍從們一擁而進,男孩兒被随手扔在路邊,圍觀的人漸漸散了。
施無畏把男孩兒抱起放在客棧台階上,楮知白帶那位母親穿過人群來到兒子身旁。
施無畏指尖在掌心輕輕一點,對着手中升起的藍煙,盡量字句清晰道:“霞月,你來一下,我們在客棧這裡。”
千裡傳音很快抵達望霞月耳邊,白松水收起還沒來得及給小師妹看看的剛買來的陣法書,兩人逆着人流,望霞月扯着白松水袖子,足足擠了一刻鐘才到客棧。
男孩兒坐在母親身旁,兩人一手拿一個羊肉餡餅,顧不上說話,左啃一口,右啃一口,肉沫餅屑掉了一地,吃得狼吞虎咽。
望霞月注意到男孩兒身上的傷,疑惑道:“他們怎麼了?”
楮知白道:“被人打了。”
白松水大驚:“被人打了?”
“嗯,那群人還在呢。”
施無畏望着那四層樓高的财神殿,憤然道:“等今晚沒人的時候,我高低得進去揍他們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