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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敏斯特宮上議院。
上議院的議員席位為終身制,這些貴族可以坐在這裡,一直到死。因此,這裡不乏年長者,以至于和一向雞飛狗跳的下議院不同,上議院從來都死氣沉沉得如同植物園。
但是今日不同。
“莫裡亞蒂伯爵!!”
不顧貴族體面的咆哮聲在會議室内回蕩,嘈雜得如同全倫敦人流量最大的集市。
“不要沉默,回答問題!”
“身為莫裡亞蒂家族的家主,你有義務說明這一切!”
“寄到政/府各部門的威脅信已在報紙刊登,聲明你弟弟就是犯罪卿!”
“淩晨時分哈歇爾男爵被犯罪卿殺死,幸存的女仆已經指認了你弟弟!”
“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為犯罪卿的事實已不容狡辯,你該如何解釋!”
“你當真對這荒唐野蠻血腥的行徑完全不知情!!”
“早晨警察到達莫裡亞蒂府時他已經不見,他到底在哪兒!把他交出來!”
站在會議室的正中間,如同罪犯在法庭一般,阿爾伯特被所有人仇視的目光釘在“被告席”上接受審判。
他緩慢地,阖上了眼睛,感到無言的疲憊。
門開了。
盡管在威斯敏斯特宮的最深處,深秋肅殺的寒風不應到達這裡,但是議會中的貴族們依舊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順着走廊從厚重的大門後湧進來,席卷每一個角落,連燈光都随之不穩定地閃爍了一下。
一個沉默的、一襲黑衣的身影從門後進入。
她戴着一頂形狀歪斜、寬大、尖銳的禮帽,帽檐下垂落一圈黑紗,遮住半邊死寂的眼。穿着鏽黑的女式西裝,衣擺并不長,輕易地展現出流暢的長褲與漆黑的靴子。
墨黑的帽檐下是漆黑的眉,眉下的陰影裡是深冷無光、鬼氣森森的眼。她鴉黑色的頭發被緊緊挽起,束在腦後,紋絲不亂。她的臉色比以往還要蒼白,甚至浮現出一絲可怖的青白,如同厲鬼。沾了鮮血般的嘴唇并沒有為她這張臉增添一分血色,反而使得她像是茹毛飲血的怪物。
她手持一柄底部灌鉛、内藏利刃的手杖,頂着所有人還未來得及撤下憤怒的訝異目光,不緊不慢地步入這裡。
在這裡,她是一個真正的異類。
“卡文迪許小姐。”作為在場議員中地位最高的那個,諾福克公爵霍華德先生站了起來,他迅速調整表情,“請問您有何事?我們正在開會。”
瑪蒂娜沒有理他。
她徑直地一步步向議會的中心逼近,直至越過阿爾伯特、站到他的前面,背對他,不動了。這下,她成了那個受人審判的角色。
“我的父親死了。”
她說。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所有人驚恐萬分地看着不請自來的黑衣女人。她擡起頭,從帽檐下方的黑紗下,掃視所有人,用她粗礫、尖銳、滿含憤怒的聲音報喪:
“卡文迪許公爵死了,就在剛才,就在他即将進入公爵府大門的那一刻,自稱是犯罪卿的人殺了他!”
恍惚中,人們聽見了喪鐘的嗡鳴,一下又一下。也許是幻覺,也許是來自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喪鐘,被并不存在的寒風裹挾着,滲入所有人的骨髓。
停了一會兒後,喪鐘繼續敲響,一聲高音鐘,一聲低音鐘,一下,又一下。
威斯敏斯特教堂會為公爵級别的人重複敲響喪鐘至少三十分鐘。
終于,在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難以置信的、驚疑不定的、聲色俱厲的喧嘩驟然爆發。
那可是——一名公爵!
哪怕卡文迪許公爵已久病不治、垂垂老矣、失去實權,但他終究是一名公爵!他們想過卡文迪許公爵可能老死,病死,在病床上腐朽而死,甚至被他惡毒的女兒餓死、折磨死。但他們沒想過一位公爵竟然會如此輕易地被犯罪卿殺死!
前來報喪的烏鴉收攏她漆黑的翅膀,立在原地。在與己無關的吵鬧聲中,她轉過身,面對阿爾伯特:
“是你們做的嗎?”
阿爾伯特眼眶中那對瞳孔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他看見瑪蒂娜那雙青色的眼睛在漸漸逼近,倒影出他臉上那絲轉瞬即逝的錯愕,眼底的陰影無限擴大,幽黑如深潭,能輕易将他溺斃。
“我不知道。”
“無可奉告”在他的舌尖轉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隻剩下無力的“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威廉已經走了,他不知道那份隻在威廉頭腦裡的死亡名單的順序。
來自上議院的群起彈劾是他們希望看到的局面,但直接闖入上議院、就為了質問他的瑪蒂娜并不在他們的計劃之内。那晚威廉和瑪蒂娜二人單獨做了約定,這一點他心知肚明。他相信威廉并非是那種會違背承諾的人,但又深知瑪蒂娜玩文字遊戲的功力,因此并不确定二人之間承諾的可信度。
“我很抱歉。”
他說。
“啪!”
瑪蒂娜摘下手套,有力、粗糙的手掌實打實地扇在阿爾伯特的臉上。隻一下,就在那裡留下極其顯眼刺目的紅痕。他順着她的力道偏過頭去,幾縷發絲狼狽地散落下。
她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眼中沒有一絲情緒。
沒有失望,沒有惱火,沒有忌恨,沒有憤怒,沒有厭惡,甚至連鄙夷都沒有。
她放棄他了。
阿爾伯特清晰地意識到。
她們之間從來沒有什麼很深的情誼,從一開始,就是互取所需的利用。他迷了心竅,做了多餘的事,和她有了沒必要的糾葛。也許是從諾亞迪克号上那個血腥的吻開始,又或者更早,早在十多年前的那次晚宴上,他看到她臉上猙獰的怒火。而她來者不拒,也從來沒錯過戲弄他的機會。
現在,如果需要她殺了他,她不會猶豫,就像殺其他人那樣。
這一聲痛擊也讓所有人回過神來。他們不再沉浸于連卡文迪許公爵都被殺死的貴族威嚴搖搖欲墜的死亡陰影中,也放棄了對阿爾伯特的攻讦。
——他們需要商量對策。
阿爾伯特已經沒有資格繼續站在這個商讨如何應對犯罪卿及其帶來損失的議會中了。
他緩步退出威斯敏斯特宮深處的上議院,最後毫不留戀地看了那道為人向往的門一眼,轉身離去。
“陛下召見你,莫裡亞蒂伯爵。”
麥考夫帶來國王的傳召。
白金漢宮,國王維多利亞在阿爾伯特俯身行禮的那一刻即開門見山地詢問:“莫裡亞蒂伯爵,犯罪卿是你弟弟這件事屬實?”
“是……”
她沒心情聽接下來那一連串的道歉、忏悔、請求贖罪與推卸責任的說辭,直截了當道:“我命令你以軍情六處長官的身份逮捕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
阿爾伯特頓了頓。他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抱歉,陛下,請允許我拒絕。”
“……即使他是犯罪卿,也依舊是我的親人。”
他的頭發依舊散亂,來不及整理,臉上瑪蒂娜留下的掌印也尚未消褪。他微微擡起頭,視線卻依舊下垂,堅定,卻也任人宰割:“因此,我在此辭去軍情六處的職位,即使您剝奪我的爵位,我也甘願。”
一直以來擔任女王私人秘書的比阿特麗斯公主始終站在她母親的身後側,沉默不言。聞言,她迅速了看了一眼母親的表情變化,暗自揣度。
“……你退下吧。”
在阿爾伯特離開的那一刻,國王的神情凝重到了極點。
“福爾摩斯卿,此事由你全權負責,動員所有軍/隊與警/察護衛各地要員,不惜一切代價抓捕犯罪卿。”
在麥考夫領命的前一刻,比阿特麗斯公主忽然打斷他:“母親。”
維多利亞一向将幼女視作精神寄托,因此格外親昵。在外人面前,她不便稱呼女兒的昵稱,隻得以教名稱呼女兒:“比阿特麗斯,何事?”
“母親。”公主提起裙擺,上前一步,俯身湊在身為國王的母親耳邊輕聲道,“為何不讓那位卡文迪許小姐來辦這件事呢?”
“瑪蒂娜……”國王沉吟着這個已經許久未曾出現在她耳邊的名字。
自從艾琳·艾德勒的事之後,她對瑪蒂娜便少了耐心與信任。瑪蒂娜一向不太配合工作,隻是實在好用。既然有了莫裡亞蒂,她也不必再讓麥考夫花費心思利誘瑪蒂娜為王室辦事,而隻需要命令莫裡亞蒂就好。
可惜,莫裡亞蒂雖然更好用聽話的,代價卻更大。
“我知道您的顧慮,陛下。”比阿特麗斯公主從國王身後走出來,來到她面前,以臣子的身份,向君主進言,“卡文迪許小姐也許曾經需要一些酬勞,可現在即使不以利誘之,恐怕她也對犯罪卿恨之入骨——她會盡全力的。”
何況,卡文迪許小姐需要的是完完整整的繼承權,這不過是一道敕令的事。即使她要的是面向全國的法令——
——讓沒有兄弟的長女獲得完整的繼承權,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
比阿特麗斯一向以溫柔隐忍著稱,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的“僭越”。她在母親與君主面前俯首,心髒因腎上腺素而瘋狂跳動,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興奮。
她聽見君主溫和道:“我會考慮的。”
公主的眼中浮現出被母親肯定的欣喜來。
“瑪蒂娜即使年少時曾與莫裡亞蒂卿有過私交,可剛才從他的臉上就能看出來,恐怕她們之間已無私情了。”維多利亞說。
恐怕并非隻有年少的時候。
麥考夫腹诽。
他表面依舊恭謹:“是。”
兩人忽然齊齊沉默了一瞬。
“莫裡亞蒂卿是從上議院出來的。”麥考夫忍不住提醒。
而他臉上的掌印是從上議院新鮮帶出來的。
因此,瑪蒂娜此時應該還在上議院。
年逾六旬的國王臉上浮起皺紋,撫額歎息:“由她去吧。”
*
瑪蒂娜确實還在上議院。
即使她和在場衆人共同的“攻擊對象”已經離開,但她依舊留在上議院。不僅如此,她緩慢地來到議員席位中,在一個空着的位子上坐下了。
那是屬于德文郡公爵的位置。
本要商量對策、終于為數不多地決定利用上議院幹點實事的男性貴族們停下了商談。他們試圖平靜地對待剛死了的卡文迪許公爵的女兒,但仍然忍不住以一種看異類的眼神看她。
“卡文迪許小姐……”有人小心翼翼提出,“您不應該在這裡……”
他說完,忽然反應過來:他為什麼要小心翼翼?
明明卡文迪許公爵已經死了,不是嗎?那些屬于貴族的特權已經不再屬于這個女人了,可他為什麼還是怕她?
無形的陰影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讓他們惱羞成怒,又膽寒。
犯罪卿打破了貴族的權威,尤其當卡文迪許公爵被殺死後,所謂的貴族權威更是一張搖搖欲墜、一捅就破的紙。
而卡文迪許小姐,她有絕對的力量,絕對的财富,絕對的權勢。即使她的父親死後,這些東西依然屬于她。她的地位,不是“公爵”的頭銜帶來的。
“嗤!”
卡文迪許小姐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
她站起來,高大,肅穆,頭頂的光線使她投下龐大的陰影,一身黑衣的女人如同死神展開雙翼,而非在墓地無助哭泣的吊喪者。
“比起我是否應該坐在這裡,你們還是好好思考一下該怎麼讓自己幸免于難,再把你們所剩無幾的貴族遮羞布給縫補回去。”
她嘲諷道。
“還是說,因為你們一直以來在這個上議院裡學到的隻有推诿和裝死,所以哪怕面臨死亡威脅,生鏽的腦子也依舊無法運轉起來,讓你們貨真價實地思考并提出一些有效的見地,隻能靠把我趕出去這種無力的話題,來掩飾你們的無能?”
終于有人被戳中心事,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正要義正言辭地指責她。
“铮——”
利刃驟然出鞘,雪白的劍刃在空中獵獵作響,劃出一道刺目寒冷的弧光,驟然紮進由厚重實木組成的桌面,就在那張屬于“德文郡公爵”的席位上,直至全部沒入,隻剩劍柄——或者應該說是手杖的杖柄。
杖柄上,鎏金銅的鹿角花紋諷刺異常。
——那是德文郡公爵的徽章紋樣。
色厲内荏的貴族們徹底噤聲了。
這個瘋子!她竟然就敢以女人的身份,拿着象征德文郡公爵身份的手杖,坐在德文郡公爵的上議院席位上,不僅把武器帶進神聖的上議院,還穿着傷風敗俗的褲子!
“我就在這裡——以我剛剛受難的父親的名義——看着上議院要如何處置犯罪卿!”
她厲聲斥責。
沒人敢再反駁她。他們以照顧死難者家屬的借口安慰自己,不再計較卡文迪許小姐,也不敢計較。他們縮起脖子,開始商量起對策來。
霍華德公爵悄悄離席,吩咐侍者:“去請諾福克公爵夫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