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夫人,能夠把這尊煞神給請走。
瑪蒂爾達果然來了。甚至沒等侍者将口信傳給霍華德公爵自己的仆人,她就已經步入到威斯敏斯特宮,如同碰巧,而絕非早有準備。
中場休息時分,就在霍華德公爵先生滿懷期待地等待有人進來通傳卡文迪許小姐,說霍華德夫人想見她,請她出去的時候,他想見到的夫人就帶着她二十一歲的大女兒埃莉諾進來了,身上穿着卡文迪許公司最新的時裝。
“夫人。”瑪蒂娜本冷臉坐在德文郡公爵的席位上,見瑪蒂爾達,立刻站起來,臉上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和善,“你來了?”
瑪蒂爾達摟着埃莉諾:“聽說你在這兒。”
她對瑪蒂娜眨眨眼。
又有人毫無眼力見地想對諾福克公爵夫人及其女兒的入場做些指點,被諾福克公爵本人給按回去了。
霍華德瞪起眼來:“不然你打算憑自己把卡文迪許小姐請走嗎?”
于是那人不做聲了。
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三個女人在上議院輕松地交談,仿佛在自己府邸開茶話會。為此,他們隻能無限延長中場休息的時間。
終于,卡文迪許小姐站起來了。她把手杖剩下的部分往桌面上一扔,随口吩咐了一聲:“記得給我把它完整送回來。”就跟着諾福克公爵夫人走了。
被她當作下人使喚的貴族漲紅了臉,斥責聲一直忍到她終于消失在門後,才終于爆發。另有貴族試圖去拔那柄徹底沒入桌面的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撼動卡文迪許小姐留在這裡的标記。
那柄屬于卡文迪許小姐、卻印刻德文郡公爵身份象征紋樣的劍,一直插在上議院的席位中,紋絲不動。
瑪蒂爾達随口吩咐了一聲自家馬車夫讓他自己把馬車駕駛回去,就帶着女兒熟門熟路地坐上瑪蒂娜的馬車。
馬車裡,埃莉諾謹慎地觀察着瑪蒂娜,而瑪蒂娜也在打量埃莉諾。她慣常與瑪蒂爾達交往,卻很少有與埃莉諾打交道的機會。這個二十一歲的女孩有着一張和她母親相似的臉,臉龐尚且有幾分稚嫩,但神情确實全然的沉靜。與她長袖善舞、時常端着和煦微笑的母親不同,這個女孩并不愛笑。從她平靜的眉眼中,瑪蒂娜捕捉到了某種精于算計的意味——這種眼神她在伊麗莎白那裡看見過。
在瑪蒂爾達帶埃莉諾一起進入她的馬車的那一刻,就宣告了她決定帶領她的女兒加入這個同盟,而不僅僅是作為她的受益者。
瑪蒂娜知道這點,因此,她從座位底下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個盒子,遞給瑪蒂爾達。
“這是什麼?”瑪蒂爾達掂量了一下盒子,很輕,裡面似乎是紙,還有小塊的硬物。
瑪蒂娜開了個玩笑:“是關于我兩次攪亂你的社交聚會的賠罪。”
這個玩笑沒讓瑪蒂爾達笑出來。她很清楚瑪蒂娜此時的危險局面,皺起眉頭:“我們是同盟,瑪蒂娜。我積攢的社交力量,就是為了幫助你改變規則。”
她擡起眼睛,用那雙清澈、湛藍、柔和、包容如海洋一般的眼睛,關切地注視着瑪蒂娜:“瑪蒂娜,我們之間不必說這種話。”
她的手越過自己膝頭,握住了瑪蒂娜的手。
瑪蒂娜沒再繼續故作輕松,直截了當道:“這是米爾沃頓的遺産。”
“!”
瑪蒂爾達明白了:“這是他手中所有輿論業公司的股份?”
“百分之五十,還有公章。”瑪蒂娜颔首。
米爾沃頓的遺囑裡,遺産繼承人是瑪蒂娜。
想到這裡,瑪蒂娜的表情難看起來,有種沾上了什麼惡心東西卻再也甩不掉的感覺,就好像即使殺死了蟑螂,可在意識中,蟑螂和他的血液以及身上所攜帶的病菌依舊牢牢粘在她的鞋底。
“另外有百分之十在我手上。”埃莉諾忽然說。
瑪蒂爾達有些驚訝地看向自己的女兒。
埃莉諾頂着兩個更年長的女性審視的目光,沒有絲毫怯意:“米爾沃頓死後,他旗下的所有公司的股票市場都陷入了混亂,所有股份持有者都急着出手,股份格外便宜。”她抿了抿嘴,“我用攢下的零花錢買了百分之十。”
“那麼現在加上我給你的,你就有百分之六十了,這足夠讓你成為掌控輿論界的頭号人物,埃莉諾。”
瑪蒂娜已經指明了她的饋贈人。
瑪蒂爾達瞬間感覺手上這個盛放了幾疊輕飄飄的紙張與幾枚印章是匣子沉重了許多。她鄭重其事地,将這個匣子交給埃莉諾。
“這太貴重了。”她輕聲說,卻沒有推拒的意思。
瑪蒂娜的嘴角神經質地跳了一下,像是想笑卻沒成功:“所以這必須給埃莉諾。”
瑪蒂爾達垂下睫毛,低聲道:“我明白的。”
她是已婚婦女,她的一切财産都歸丈夫所有。而埃莉諾不一樣,她是成年的未婚女性,她的一切财産都隻屬于她一個人。
“非常感謝你,瑪蒂娜小姐。”埃莉諾握緊手中的這個匣子,如同握住一枚可以打開全世界大門的鑰匙,她望向瑪蒂娜的目光堅定且沉靜,“我明白我該怎麼做。”
她會以輿論攻勢為瑪蒂娜小姐保駕護航,她也必須這麼做。不僅是為了感謝瑪蒂娜小姐為她送上的足以讓她開辟前路的禮物,也為了讓瑪蒂娜成為德文郡公爵。如果瑪蒂娜成為德文郡公爵,那麼她也可以成為諾福克公爵。
為了她的野心,她的母親,還有妹妹們。
瑪蒂娜終于露出今天第一個發自内心的笑:“我相信你,埃莉諾。”
*
身為一名算不上新手但也絕非老手的律師,彭布羅克從沒碰到這種倒黴事。
事務所中擁有頭号地位和最深資曆的布萊克伍德律師在不久前逝世了,可他偏偏是曾經還未病重的卡文迪許公爵長期雇傭為之服務的家族律師,專門為他處理遺産事宜。而就在布萊克伍德律師死後不久,卡文迪許公爵被犯罪卿殺死了。
誰都知道卡文迪許小姐的厲害,甚至有人開玩笑說是她殺死了布萊克伍德律師。當然,也有聽說過那個所謂詛咒的人說,布萊克伍德律師因為負責卡文迪許的财産交接事宜,受到了詛咒。
不管怎麼說,在事務所中衆律師推卸一番後,這項頂頂倒黴的差事就交給了彭布羅克。
事實也果然不出所料,彭布羅克和他特地雇傭的專門研究貴族家譜的專業系譜學家灰溜溜地從卡文迪許府邸出來,兩人都心有餘悸地擦着額頭上的汗,望向那座高聳的哥特式建築,對視着苦笑。
“偏偏溫恩男爵死了。”彭布羅克詢問系譜專家,“你真的能找到下一個繼承人嗎?”
系譜專家為難地扶了一下眼鏡:“我盡量。”
“幸好限定繼承的隻有這棟宅邸以及卡文迪許家族在德文郡的祖産封地,還有那裡的家族莊園。”彭布羅克不免有些慶幸這些财産的價值隻占全部的不到百分之十,否則卡文迪許小姐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他,“也幸好卡文迪許公爵在頭腦尚且清醒的時候就指定卡文迪許小姐為遺産管理人。”
卡文迪許公爵尚且清醒的時候,他那個還在襁褓裡的兒子還活着,而他也自知時日無多,因此特意指定女兒作為成年繼承人出現前的遺産管理人。
正因如此,瑪蒂娜并沒有把這個倒黴律師和他帶來的系譜學家放在眼裡,隻陰陽怪氣地威脅了一番。
“你知道嗎?”系譜學家不是第一次幹這份工作了,深谙審時度勢的道理,“對于這些子嗣不豐的貴族來說,追溯他們雜亂稀疏的族譜來确定繼承人,往往需要數年的時間。”
“哈哈,太好了。”
彭布羅克苦笑了幾聲。
詛咒有沒有他不知道,但若是他為這件事惹怒了卡文迪許小姐,她要解決他一個身上沒官職也無爵位的中産階級還不容易?
遺産律師和系譜專家一走,伊麗莎白與艾琳立刻就進來了。
連帶着安妮。
瑪蒂娜站了起來。
“上議院那些人的意思,是把全部警力和軍力都投入到保護特權階級。”
這才是瑪蒂娜進入上議院的目的。現在她已經很難通過麥考夫探知到國王的消息,瑪蒂爾達作為“貴婦”,也無法在這個關鍵時刻遇到繁忙的首相和内閣成員。
從大小姐那裡探知到政/府動向,伊麗莎白首先開口:“接下來會在短時間内死大量貴族以及資本家,大量企業、工廠,都會因此動蕩,乃至破産。”
其實在巴斯克維爾的獵場那次,瑪蒂娜也殺了足夠多的人。但那些人中隻有一兩個是真正有爵位的貴族,那些自視甚高的敗類也不會邀請沒有爵位的“資本家”參加這種遊戲,其他人,隻能算是還沒繼承爵位、甚至沒有繼承資格的纨绔子弟。
艾琳不自覺地以指關節抵在下巴上,微蹙眉頭:“到時一定會有更多平民失業,與此同時警力都用來保護特權階級了,社會治安也會緊跟着瓦解。”
瑪蒂娜颔首,摩挲轉動着手上象征德文郡公爵身份的族徽戒指:“按照我對莫裡亞蒂那群人的了解……”她頓了頓,神情滲出嘲諷的冷意,“他們對殺人放火似乎有些偏好。”
此處的“放火”,并沒有運用修辭手法。
伊麗莎白靜靜地看着瑪蒂娜,隻是面上帶着不認同——這并非針對瑪蒂娜。
艾琳直截了當:“他們想毀了倫敦乃至英國嗎?”
瑪蒂娜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不,他們想成為社會公/敵,以轉移人民内部矛盾。但除了轉移矛盾,還得讓社會各階層為了同一個目标共同努力,在這種齊心協力中彼此諒解。”
因此,在這場對“壞特權階級”的清洗過後,一場堪比1666年的倫敦大火,不正是恰到好處嗎?
至于經濟損失,反正已經夠遭了,總不會比那麼多企業破産、工人失業所帶來的損失還要大。
“現在,我們來分配一下任務。”
……
終于,一直沉默的安妮開口了:“大小姐,要讓夏普律師進來嗎?”
瑪蒂娜坐回椅子,她一掃剛才布局時的鄭重其事與冷靜,現在如同一個賭徒即将把自己的全副身家兌換為籌碼,通通碼上賭桌:“讓她進來。”
阿拉貝拉·夏普進來了。她是一名年近四十的女士,剪了短發,穿着“男裝”。
阿拉貝拉第一次遇見瑪蒂娜時,她二十五歲,而瑪蒂娜隻有十四歲。那年她申請進入法律學院,卻處處碰壁。在瑪蒂娜的資助下,如今她化名阿德裡安·夏普,僞裝成男性,成為一名貨真價實取得學位和律師協會認可的律師,至今已從業十年。
“貝拉。”瑪蒂娜從桌子底下拉開抽屜,打開隐藏在那裡的保險櫃,抽出三份文件,“本來這是我的遺囑,但是我沒耐心等到我死。”
阿拉貝拉微微躬身:“贈與協議已準備妥當,隻需要您和受贈人簽字即可。”
伊麗莎白屏住了呼吸。
她立刻明白了這意味着什麼,她不能表現得太明顯,隻能極力壓制自己的心跳,不讓自己表現出異樣。
“安妮,這是你的,我手上所有的不動産,除了我目前無法繼承的那部分。”
瑪蒂娜從阿拉貝拉手上拿過屬于安妮的那份贈與協議,在上面快速簽字蓋章,手腕微微蓄力,從桌面的一端将文件滑出去:“雖然現在你已經恢複身為‘安妮’的身份,但‘安德烈·卡文迪許’依然存在,你不要忘記這點。”她擡起眼睛,“我已經僞造好了一份族譜,如果我失敗了,貝拉會幫助你成為真正的卡文迪許的後裔。”
安妮明白這個“失敗”的意思——隻有瑪蒂娜徹底死去,她才會承認自己真的失敗了。
“我明白。”
安妮躬下身,沒有絲毫猶豫地簽了字。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會繼承她的土地,還有遺志。
“艾琳,這是你的,我所有的武器庫,以及一個保險櫃的密碼。”瑪蒂娜扯了扯嘴角,“當然,都是非法的,因此也沒有什麼協議可言,你我知道就好。”
艾琳接過那串鑰匙以及密碼,還是詢問了一聲:“保險櫃裡的是什麼。”
“是整個英國上層社會的秘辛。”一部分是諸如瑪蒂爾達這些與她結盟的上層階級女性遞給她的,一部分是從米爾沃頓那裡拿的,更多則是瑪蒂娜這些年一一搜集起來的。
艾琳明白了。
也許在将來,她會接任瑪蒂娜小姐那份秘密工作。甚至,在更遠的将來,這份饋贈還能讓她走出更遠的路。
當然,也意味着危險。
艾琳決定接受這份饋贈,也連帶着背後的挑戰:“是。”
“還有伊麗莎白,我親愛的伊萊紮。”
瑪蒂娜看向伊麗莎白。
她一直沒說過,伊麗莎白和她已逝的母親有一分相似,不知是不是因為二人都是德文郡人的緣故,又或是因為兩人有着相同的發色與眼睛。
“這裡是我這些年的心血。”她遞出這份文件的動作有些用力,“所有的産權,基金會,包括股份、債券,這些都是你的。當然,不包括德文郡的那部分,萬一我失敗了,這些就該變成債務了。”
伊麗莎白反而沒有接。
“為什麼?”她問。
瑪蒂娜知道她在問什麼,卻刻意選擇了答非所問:“我自己的東西,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可我不允許有人僅僅因為我是個女人,就剝奪我本該與生俱來的東西。”
伊麗莎白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心态來面對瑪蒂娜。
瑪蒂娜是她的導師,是她引路人。她帶她走上這條路,将她一手擡到現在的地位,喂養大她無邊膨脹的野心,給她指了一條滿是荊棘的光明前路。但伊麗莎白始終不明白,瑪蒂娜怎麼會如此地冒險,如此地不管不顧,燒掉自己所有的退路。
伊麗莎白想起瑪蒂娜曾經在白教堂事件後和她說的話。
——她要看到血流成河。
因此,一旦她失敗、暴露,她會立刻陷于死地。
所以她才要把這些東西都給她們。她留下她們三個,繼承她的财産,也繼承她的遺志。她們三個,還有梅、瓊、卡米爾、貝姬、海蒂、瑪蒂爾達、埃莉諾、弗裡達、阿拉貝拉,還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她們都是她從牢籠中竊取出的火種。
“瑪蒂娜!!”伊麗莎白怒不可遏,忽然沖到瑪蒂娜面前,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對自己的老師兼上司拍桌,“你根本不用這麼做!即使你失去了那一部分繼承權、無法成為德文郡公爵又怎麼樣?你還有那麼多東西,你的地位依舊不可動搖,你仍然可以繼續走下去。你打的難道不也是這個主意嗎?就算公爵宅邸和那片封地被收走,你依舊擁有那裡的一切,家具陳設、古董擺件,甚至連屋頂的金箔我們都可以刮下來帶走,一片土地又算得了什麼?”
瑪蒂娜并沒有被伊麗莎白突如其來的爆發冒犯到,她冷靜地看了伊麗莎白一眼:“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你了。”
伊麗莎白語塞。
瑪蒂娜不是為了土地與爵位,這位大小姐對财富、權勢、地位的發自内心的真正渴望可能還不如伊麗莎白自己的十分之一。她一直以來永不疲倦地向上攀爬,殘忍冷酷地殺戮,缜密地布局,像個賭徒一樣把一切都押上賭桌,都僅僅是因為她心裡堵的那口氣。也許早在她母親逝世的那一天,甚至更早的時候,早在她發現父親更想要兒子的那一天、早在她知道這一切并不真正屬于她的那一天,那永不熄滅的怒火,就在她心裡歇斯底裡地瘋狂燃燒、滋長、蔓延,直至她自己被怒火燃燒殆盡為止。
伊麗莎白閉上眼睛,仰起頭,深深地吸氣,呼氣。
終于,她洩氣了,低下頭,用力地在贈與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大名。
“你放心。”
這是她的承諾。
如果瑪蒂娜死了,就由她來成為下一個瑪蒂娜·席格麗德·卡文迪許。
她将永不背叛她,直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