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守靈,孝帛未解。直至第七日清晨,陸棠親自送父親出殡。
這一日,整個十裡長山皆披素缟。漫山遍野的白幡高高低低地迎風翻卷,紙錢如雪,在天光未明的山風中零落起伏,給整座山脈染上了哀意。天未亮,山門前便燃起送靈香爐,三牲果品依序擺齊,鼓角聲遠遠傳來,沉緩低回。
陸棠頭戴素冠,身着粗麻重孝,腰間未佩兵刃,跪在靈前。她手執魂帛,面容沉靜,不悲不怒,目光卻一瞬未離那副沉沉棺椁。
這身孝衣,是陸峥親手為她備下的。他說:“若有一日我先走一步,這身衣服,你要穿得穩。這山寨你要撐得住。”
她答應了。所以她不能哭,不能倒下,要好好送他走過最後一程。
棺椁自堂中緩緩擡出時,山風吹動靈棚門口懸挂的白綢,那字字“萬古流芳”,在風中獵獵翻飛,仿佛這座山寨也在為昔年舊主送别。靈車起駕,白紙引路,号喪長鳴。山中弟兄列于道旁,皆披麻戴孝,刀不出鞘,挺腰而立。靈車過處,諸人默默俯首,拱手施禮,低頭不語。親近之人則手持麻繩,随行送葬。
鐘鼓聲聲,回響山野。漫長的山路上,棺椁緩緩前行,紙灰飛揚,天地之間仿佛隻餘這一道肅穆喪列。
行至寨西舊冢,陸棠脫下外袍,親執鐵鋤,掘土三鏟,再由守冢長老接手安穴。随後,她跪于棺前,奉盞奠酒。待最後一抔黃土覆棺,四周人群皆靜默低首。風穿山林而過,白幡翻飛,如驚鶴掠空,又終于歸于沉寂。
她的父親,陸峥,十裡長山的舊主,至此長眠于山林之間。
跪别之時,陸棠在一片肅穆中三叩而起,一言未發地走下山道。
等到重歸山寨,日子還要繼續下去,她如同此前幾天一樣,召集衆人安排接下來的事務。魏頌餘黨的清剿、山寨的修繕、防衛的調整、兄弟們的撫恤……她一件件地交代着,聲音平穩冷靜,眼神清明。
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衆人散去,她才獨自離開了。
她去了小校場。她沒有告訴顧長淵,她獨獨偏愛這個被廢棄的小校場,也因為這是小時候父親教她習武的地方。
陸棠熟門熟路地走進去,坐到了那根早已斑駁的舊雙杠下。雙腿蜷起,手臂抱膝,頭埋在臂間。四周靜得出奇,隻有偶爾樹葉被風吹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她靜靜地坐着,目光落在不遠處倒塌半邊的木制刀架上。
那上頭仍留着幾道斑駁的刀痕,是她幼時劈下的。那時她手還小,刀太長,招式總是斷斷續續,持刀亦是不穩。陸峥常在這裡一邊看,一邊教,時不時皺眉點出其中要害,她嫌他唠叨,總是笑着趕他走,陸峥也并不真走遠,每次都會在不遠處站一會兒,看着她練完才離開。
如今,他再也不會來了。
陸棠緩緩閉上眼,喉嚨幹澀,胸口悶着一口氣,沉得發鈍。她以為自己終于要哭了,眼淚卻怎麼都流不出來。
風自山間吹過,帶着徹骨的冷意。
顧長淵又一次從昏沉的夢境中艱難醒來,視線穿過一層朦胧,看見燭火微顫,映出帳幕上斑駁倒影。他默默調整了一下呼吸,指尖在被褥中輕輕蜷起。
七天了。
陸棠的父親已入土為安,山寨也在她的調度下漸漸恢複秩序。可他知道,那一份沉着冷靜下藏着的是怎樣的疲憊。
他閉了閉眼,積攢了片刻力氣後緩緩開口:“秦叔。”
守在床邊的秦戈應聲而起,快步上前:“少主,你醒了?哪裡不舒服?”
“帶我去小校場。” 顧長淵聲音低啞,透着剛蘇醒的虛弱,卻不容置喙。
秦戈眉頭一皺,直接拒絕:“不行,你身上的傷——”
“帶我去。” 顧長淵目光沉靜,淡淡地重複了一遍。
“少主……” 秦戈張了張嘴,想再勸,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堵住了話頭。
顧長淵左手扣住床沿,強撐着将身子撐起半寸。“你不幫我,我就自己爬過去。” 他語調未變,卻透着一股幾乎執拗的殘忍。
秦戈神情驟變,一把按住他的肩,低聲喝道:“少主!”
顧長淵被按住的那一瞬,隻覺得背後那幾道尚未結痂的傷口像是被人生生撕開,劇痛宛如灼鐵淬骨,從脊背一寸寸往心口燒。他的額角迅速沁出冷汗,臉色蒼白,可還是死死咬着牙,不肯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