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父皇把我抱在懷裡登上阙樓,他指着天邊的夕陽告訴我說:‘珩兒,大周就像這日薄西山的太陽,到了該落的時候了。’”姬珩登上城阙,最後俯視這大周宮殿外一望無際的荒原,山川起伏綿延,霞光萬丈,與任何一個普通的日子并無不同。
“先皇預見到了,陛下卻仍執迷不悟,試圖扭轉挽救這即将崩塌的大周社稷,不傻麼?”身後說話的是謝謙,她的宰相,據說也是她的面首。
當年先帝驟然崩逝,并無遺诏留存,是謝謙力排衆議助她登臨帝位。此後風風雨雨二十一年,都是他陪在她的身邊。
犬戎攻入鎬京時候,是他孤身前往晉國說服衛阊出兵;她下嫁衛阊,将大周兵權交給衛阊,周國人罵她糊塗,晉國人罵她禍水的時候,也是謝謙告訴她,他明白。
“薄言,如今連你也覺得,我應該放下順其自然麼?”姬珩轉過頭去,紅霞漸漸被黑暗吞噬,太陽沒入山下。栖息在枝頭的烏鴉振翅,叫聲蒼老粗嘎,猶如鬼泣。
她叫他薄言,這個隻有在夢裡才能聽到的久違了的親切稱呼。
謝謙微微一笑,眼角蜿蜒的細紋似乎被這溫柔的笑意撫平。他牽起她的手,像曾經無數次那樣用溫柔而又堅定的語氣告訴她,“傻,若當初不做皇帝,或許可以做個普通人,但這個世界從不缺聰明的人。卿卿,别怕,無論如何我總會陪着你。”
姬珩抱住他,雙手環住他的腰。他的手擦過她黑色衮服上繡着的蟠龍,将她攏在懷裡。
“薄言,我還有一件事要你幫忙。”她眨眨眼,淚水浸濕了謝謙胸前的衣襟,“這一生,有你如父如兄地護着我,我姬珩死而無憾。你要好好活着,垣兒是衛阊的孩子,是晉國的
嫡公子,衛堰明面上不會為難他,但為了斬草除根,私下一定不會放過他。我請你,一定幫我護着他,讓他平安長大。”
“我已經沒機會再做個普通人,我希望他可以。”說完她一把推開謝謙,從寬闊的袖子裡掏出一把匕首,抵住自己的脖子,對着城阙底下看守的士兵大喊,“讓衛堰來見我,否則,他休想得到衛阊的玺符,即便他成為晉國國君,也永遠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竊國賊子。”
衛堰就站在阙台之下的,姬珩說她要在死前登上阙台看看大周疆土,他答應了,那畢竟是叔父衛阊愛過的女人。他以為她會和謝謙自裁在阙台之上,倒也是不失豪氣壯烈,沒想到……
衛堰輕蔑一笑,朝阙台走去。身邊同他出生入死的孟颍遞過自己的佩劍,“主上,小心為上,這女人詭計多端。”
衛堰頓了頓,沒有接孟颍手裡的劍,而是略帶嘲諷地說,“她有什麼本事傷到我,憑借她的美色麼?放心吧,我又不是叔父。”
謝謙被姬珩這一推,踉跄地跌在一旁。他隻能扶着牆站起身來,身子前傾伸手想要阻止姬珩,“卿卿,别做傻事。衛堰剛愎心狠,他甯願背下罵名也不願意被人威脅。你也不必擔心姬垣,我已送他至萬全之地,你隻要乖乖的交出玺印,衛堰不會為難你一個女人……還有機會做個普通人。”
姬珩握着匕首的手剛松懈下來,就看見面前阙台一步一步走上來的青年。他一身甲胄,身上還染着血,黑藍的天幕下看不清衛堰的面容,卻能感受到一雙鷹目透着銳利的光芒朝她射了過來。如果說衛阊是一隻裝作酣睡的老虎,那衛堰就是蟄伏着的豹子,眼睛裡裝滿了勃勃的野心。
姬珩握緊匕首,刀尖重新抵住自己的脖子,“衛堰,你來了。當初你叔父來朝時,你隻是跟在衛阊身邊的少年,如今竟已是威震四海的晉國君上了。隻是,晉國國君的位置怕也是不好坐吧,沒有衛阊的玺印,總會有人閑言碎語。”
“閑言罷了,殺了就是。”衛堰似乎并不在意他叔父的玺印,他之所以願意來見她,隻會想看看她有什麼目的,大概是求他放了她?還是像當初迷惑叔父那般,故技重施來迷惑他?
誠然,她确實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他也沒見過比她更好看的人。不過,一副皮囊就能讓叔父甘願放棄唾手可得的天子之位,鞍前馬後甘願做這個女人抵禦犬戎的棋子?一副皮囊就能讓謝謙二十多年任勞任怨悉心輔佐,甘願同她一起和這已經腐朽不堪的大周一起毀滅?
“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卻也得想想後人會如何評說。他日你傳位你的兒子,仍然有人會批駁你這一脈是竊權得來的皇位。衛堰,你難道不想知道衛阊的玺印為什麼會在我這兒麼?人人都罵我妖孽禍水,罵你叔父昏聩好色,可衛堰你扪心自問,你叔父他當真昏聩麼?”
姬珩的聲音振聾發聩,一字一句都在質問衛堰,他開始用新的目光來審視面前這個女人。
“衛氏本為晉國大夫,廢掉晉國國君自立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叔父他出兵助我驅逐犬戎,我賜衛氏晉國國君身份。他把玺印留在我這兒,無非是他了解自己侄兒的心性,給我和垣兒留條活路防止你斬盡殺絕罷了。倘若他是想改立垣兒為太子,又何必帶你在軍中锉磨你曆練你。”
衛堰眯了眯眼,夜色太濃,他看不太清姬珩的樣子。腦海裡浮現着的,不是她身着彩衣倚在叔父懷裡的小意溫柔,而是他跟随叔父來周勤王時,她一身衮服立在殿前,透過九旒冠冕看過來的模樣。那時的他還在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在亂世裡肩挑起一個國家的衰亡。
後來,她用美人計,嫁給了叔父。
那時的他,被叔父下放到軍營中,沖在與犬戎交戰的最前線,替這個女人賣命。
“你說,你想要我答應你什麼。”衛堰問,若要求不太過,他願意答應她,看在叔父的面子上。
“我要你以你衛堰的子子孫孫發誓,在我死後,不會對姬氏趕盡殺絕;我希望你能善待垣兒,讓他做個普通人;最後……”姬珩頓了頓,看向身邊的謝謙,“謝謙有大才,跟我半生沒能施展自己的才能,我懇請你能給他機會。”
“卿卿。”謝謙朝姬珩沖了過去,試圖奪下她手中的匕首,姬珩身子往後一退,半個身子挂在阙台上,稍有不慎便會從阙台之上跌落下去,謝謙不得不止步。
他看着姬珩,目眦盡裂,聲音幾近哀求,“我不做宰輔,你好好活着,我們都好好活着。垣兒沒了父親,他不能再沒有母親,姬珩!你不能這樣自私!”
“薄言,這一輩子我不信天不信命,我以為隻要我好好治國,就能挽大廈将傾。現在,我看清了,我迷失在了這滾滾的洪流裡,掙脫不得,隻能順流而下,方能解脫。你說我傻,其實你比我更傻,明明早已經看透,還陪着我這個傻子走到如今。薄言,我已是萬人唾罵的紅顔禍水,我回不了頭,但是你可以。”
姬珩話音剛落,衛堰隻看到她往後一倒,謝謙瘋了似的奔了出去,接着一聲悶響,是姬珩墜地的聲音。
周曆451年,大周的最後一位女君以身殉國,晉國從區區方國搖身一變成為統治這片土地的新的王朝。衛堰,開啟了晉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