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随身帶着的書袋裡小心地取出幾本經卷,呈到清虛真人的面前。
清虛真人打量一眼,果真是幾本極為難得的經卷,甚而聽聞其中有一本散佚在戰亂之中,十分罕見,世俗之價難以估量,倒不想明鏡就這般捧給了他。
他素來喜好收集孤本經卷,觀中衆人皆知,而徒兒孝敬師尊,原是天經地義之事。
但清虛真人卻不曾收下,隻是看着明錦,目光隐有憐惜之色。
明錦早在心中想過送禮之道走不通的可能,立即伏身請罪:“徒兒拖身在觀中,是承蒙師尊關懷厚愛,這才撿了一條命,長到今日,原不應如此不知好歹,還來叨擾師尊。”
清虛真人歎息:“你是為你兄長來的。”
明錦應了下來:“兄長日漸病重,恐危及性命,徒兒這才厚着臉皮,想請師尊救治我兄長。”
她巴掌大的小臉上盡是真誠,尊貴如她,甚至可見幾分全然的懇求與哀切:“徒兒隻這一位兄長,斷不願見其青年早衰。”
“我知曉你心中關懷,王爺與王妃也屢次同貧道說起府中世子病弱之事。”清虛真人理了理自己的花白長髯,“隻是,貧道亦無能為力。”
明錦雖已料到清虛真人不會答應,心中還是不免墜了墜,卻還是恭敬問起:“請師尊恕徒兒大不敬之罪,師尊當年既能将徒兒從閻王手中搶回來,想必料理兄長之症亦非通天難事,可是其中有何顧慮?”
清虛真人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是緣分未到。”
明錦看了鳴翎一眼,鳴翎便已自覺走到殿外,将殿門阖上。
隔絕了外頭的聲音,殿中似乎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能聽見。
明錦心中天人交戰,不知自己該不該說。
可想到前世兄長的慘死之局,她還是咬了咬唇,從蒲團上離身,徑直跪倒在清虛真人面前:“請恕徒兒大不敬之罪,徒兒敢問,是緣分未到,還是師尊心中挂懷往事,裹足不前?”
她所說之話,如石破天驚。
明錦自然知曉,師長如父,更何況她得清虛真人救治,受其恩澤,原不應這般同清虛真人言談,更不應大逆不道,诘問師尊。
但兄長之命于她亦難割舍,便是世人要罵她罔顧恩情,忘恩負義,她也認了。
清虛真人聞言,面上的和善果然蒙上一層晦暗的銳利:“郡主魯莽。可知若今日之話傳到外頭去,有多少人要戳郡主的脊梁骨,斥責郡主目無尊長,不敬師尊?”
殿中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
明棠亦能聽見血液一下子沖到頭頂,沖刷着耳膜的鼓動聲。
但她還是如此,雖伏倒在地,亦堅定道:
“徒兒知曉。”明錦叩首在地,一字一句卻铿锵有力,“千錯萬錯,隻在徒兒一人,師尊怪罪,徒兒願意一力承當。但是徒兒為兄長性命,徒兒不悔。”
清虛真人定定地看着她,他那一雙一貫清澈如少年人的雙目,竟緩緩漫上些渾濁之色。
他似在看着明錦,又似在透過明錦,定定地看一個往事之中,再不能相見的人。
好半晌,他才自嘲似的笑了一聲:“你們鎮南王府的人,個個性子都如此剛烈。”
明錦這才敢擡起頭來,與清虛真人對視一眼。
她知道,清虛真人是在透過自己,看一個再不能見的故人。
三十年前,鎮南王府初立,除卻這滿府邸的親眷,明錦其實曾有一位未曾謀面的小姑姑。
那是個金雕玉琢的貴女,從小就被父母捧在掌中,何等受寵。
她跟随兄長鎮守滇南,因一次意外,避入天師觀中。
有些過往,難以言談,而明錦的小姑姑,正是在天師觀中,失去了自己的一雙腿。
彼時,清虛真人為小姑姑診治。
但醫術名滿天下的清虛真人,即便用盡全力,亦不曾留住這位金貴的貴女。
她的雙腿,她的性命,如同滇南城綿綿不絕的雨,永遠地散落在天師觀中。
自那以後,清虛真人便不再看診任何與腿有關的急病,明錦的小姑姑,也成了一樁無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他心中有愧。
不知多久,清虛真人才尋回自己的平緩。
他又如古井無波,耷拉下眼皮,不再看明錦:“今日之事,我不同你計較,你回去罷。”
明錦要的卻不是這些。
清虛真人的反應與她想的不同,難不成是她知曉的消息有誤?
可他下了逐客令,又不曾怪罪,已是寬縱。明錦再不知好歹,也不能屢次以下犯上。
但她亦知,今日若就這樣離去,清虛真人恐怕再不會給她再問此事的機會,這才是她明知自己多半要負罵名,也仍舊長跪于此的因果。
正兩難之際,外頭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雲郗嗓音郎朗:“真人,且聽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