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早已經不如當年一般将事事都要把控在手,天師觀中諸權他早已放給雲郗,如今事實上的觀主實則是他這位少天師。雲郗為掌權者,竟不曾探查當年這樣一樁大事?
“真人,事關于您,我不便随意窺探。”
他的語氣淡淡,清虛真人恍惚了一會子,才想起來——雲郗雖目下無塵,不将等閑人放在眼裡,但他實則十分知禮,又一向敬重于己,怎會去探查由他親自下令封鎖的觀中密辛?
“是我着相了。”清虛真人歎息。他心神震動,竟連這樣的道理一時半會都想不明白,想是當真被那件事情沖擊得厲害,即便時隔三十年,亦能叫他心神失守。
而雲郗默然片刻,緩道:“不過今日聽殿下所言,我也大抵能夠猜出一二,想是真人過往有些舊事,因此才不願醫治鎮南王世子。”
他猜的與當年之事,已是八九不離十。
雲郗頓了頓,又道:“真人常與我講經,道‘人不為過往拘泥’,以此勸誡于我,我卻數度不應,惹了真人許多不悅。此事是我的不是,隻是真人斥責之時,心中是否也曾想過,以事推己。”
清虛真人的唇角有些崩緊,帶着些怪奇,深深看了雲郗一眼,道:“……你也敢拿這句話來同我談。你要我于過往脫身,你又未嘗不是如此?”
他又想起來解命劫的事兒,有了明錦小姑姑之事的刺激,那些強壓下去的火一下子竄到了頭頂:“你将自己束在過往,竟拿我開解你的話來說我——你解不開,我亦如此。”
卻不想雲郗似是想到了什麼,眉眼中微微帶了些松弛:“我改主意了。”
“你做不到,我這糟老頭子,也……”清虛真人下意識以為他又要和從前的十幾年一樣裝聾作啞故意搪塞,習慣性地說了兩句,随即反應過來,很是吃驚地看向他:“你改主意了?”
“我改主意了。”雲郗掩去了眼底的一絲溫和,直視向清虛真人,“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夜覽《凡事經》,已想通了。”
他很快又補上一句:“隻是真人所尋,未必是最優解,我心中已有旁的打算。”
于清虛真人而言,雲郗能改主意,不亞于山無棱天地絕。那《凡事經》他也看了不知幾百回,怎麼不知裡面藏了什麼叫他回心轉意的靈丹妙藥?這消息甚至叫他顧不上當年那樁事了,隻連聲道:“小子可不許反悔。”
雲郗雲淡風輕地答曰:“不悔。”
“好,好好好!”清虛真人一連說了幾個好字,甚至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而雲郗卻看着他,緩道:“我已如此,真人當如何?”
清虛真人有幾分狐疑地看他,似在懷疑他是否是故意編這些來哄他出山。但雲郗光風霁月,任由他打量,不見半分心虛。
“你當真是為了鎮南王府的世子?”
雲郗搖頭。
清虛真人心中一個“果然如此”,卻見雲郗重新為了倒了一盞熱茶,奉入他被冷汗沾濕的掌心:“我更為的,是真人您。”
“郡主說起那事,并非興師問罪,毫無指責,甚而有惜才之意,我便知那樁舊事必不是真人過錯。我知,郡主知,鎮南王府、乃至于當年之人,更是知曉的。
隻是那樣一樁事,卻叫真人為此纏心三十年,固步自封,不僅僅是叫病者無望,更是叫真人荒蕪。想必那人若是知曉,也不願見真人如此頹唐。”
雲郗鮮少與他說這樣多的話。
他的性子雖有些孤拐,但是除了命劫那一樁事,雲郗幾乎從不與清虛真人相悖,更罔論這般冒着“不敬”之韪,如此規勸。
種種思緒皆在心中翻湧,清虛真人終究敗在了明錦一心為兄的熱淚,以及雲郗如此少見的勸慰上。
他擺了擺手:“你先出去,我再好好想想罷。”
雲郗這才行禮告退。
*
從偏殿出來,雲郗不知怎的又回了三清主殿。
待瞧見那個身影還在殿中,想是在等清虛真人的信兒,手裡正捧了本經卷正看着,雲郗心中方才與清虛真人一番言談下起了的漣漪,終于漸漸平緩下去。
待他發覺,明錦看的正是那本《凡事經》,不知怎的隻覺得有些發啞,一瞧自己那書童聆竹在旁邊圍着打轉,忍不住輕咳一聲。
“殿下。”雲郗喚她一聲。“那可是,我的書?”
明錦擡了頭,面上有些被抓包的羞窘,飛上一抹薄紅,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中的經卷,呐呐道:“是少天師的經卷?是我冒犯了,原隻是想翻翻,不由得看久了些。”
倒是聆竹先笑嘻嘻的請罪:“少天師勿怪殿下,是我怕郡主等得無聊,才取了您書箱裡的經卷給殿下打發時間,殿下并不知情。”
明錦将經卷合上,想交回到聆竹手中。
卻不知是不是因她的動作有些急,書頁之中,竟飄落出零星幾瓣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