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錦沒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頭與他對視的時候,雲郗眼底已恢複一片平靜。
他來送書,連院子都沒有進,隻是點到辄止,與明錦說了幾句話,大抵便要告辭。
這時候明錦才發覺,如此大雪,雲郗身上隻着了一件單薄的氅衣,身形雖颀長如玉挺拔如松,到底看着冷,禁不住問起:“天寒地凍,少天師怎麼不着厚些。”
雲郗垂下眸,遮了裡頭一閃而過的情緒,隻道:“……出來得匆忙,沒料到會落雪。”
明錦召了鳴翎過來,叮囑她去庫房裡再拿一件披風來。從前兄長腿腳好的時候,也會來觀中探望,冬日山上多雪,庫房裡也為他備了好幾件披風,如今兄長來不了了,便又借花獻佛罷。
“殿下不必勞煩,回雲房路也不算長。”雲郗長長的眼睫顫了顫,聞聲道。
明錦見他握着傘的指尖都有些白,必是冷極了,禁不住說道:“隻當我一片好意,穿上就是。”
因怕他再推拒,明錦便就這些時日在道經裡學來的道理,開玩笑似的同他講:“若是你因此病了,因果倒算在我頭上了。”
雲郗這才披上了披風。
“是上回送少天師的氅衣不合心意,怎不見穿?”明錦下意識問起。
雲郗眉頭微動:“……真人道,衣着富貴,與清修有悖。”
明錦有些意外,想了想,也在情理之中。她現下雖也跟着學道經,但非正經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守這些個誡,但少天師人在其中,自是要遵守。
想必是那狐裘太招搖?明錦暗暗想,回頭為他尋一件樸實無華卻内藏乾坤的氅衣好了。
她目光無意中落到雲郗披風的系帶上,見他連系帶都沒有系緊,走出去必是要漏風的——清修是清修,倒也不必苦修到折騰自己的份兒上吧?那沒系緊的系帶在她面前存在感愈發強烈,愈看愈不順眼。
雲郗正垂眸看着明錦,卻不想她忽而放下了懷中的小貓兒,兩步上了前來,竟直接伸手将他頸前松松的系帶給解開了,然後親自為他系緊。
雲郗一驚,素來雲淡風輕的眼底閃過一絲愕然。
小姑娘身上有點兒淺淡的香氣,似蘭麝芬芳,卻不馥郁,一點兒,淡淡的,離得這樣近才能感知到,卻叫人恍然有些沉溺了。
明錦專心緻志地在想用那系帶打個什麼樣的結,不曾注意到雲郗的藏在衣袖下的手慢慢緊握了起來,似是在克制着什麼。
她身量嬌小,得踮着腳尖才能夠到他的脖頸,因此有些搖搖欲墜。雲郗的手下意識動了動,卻不知能扶她哪處……仿佛隻要他伸手,便能将人整個攏在自己懷中。
于是雲郗收了手,隻是微微俯身下來,方便她系。
明錦還恍若未覺,忽然聽得耳邊響起低沉的一聲:“殿下,是擔心我?”
二人姿勢,離得委實有些太近了。
較之尋常,雲郗的嗓音有些發啞,帶了些砂礫般的磁性,好似在她的耳邊輕輕一震,滾了些輕微的暖意,震得她整個耳廓都在發癢。
明錦沒想到二人離得這樣近,不知怎麼,心跳慌亂了一拍,手裡動作都險些錯了,匆匆忙忙系好了,小聲嘟囔道:“你既然從我的院子裡走出去,便得全須全尾地回去,不許将自己弄病了。”
她講話是霸道的,亦不答是不是擔心,但小姑娘如玉似的耳朵微微泛起了绯色,兩步又退回了去。
那一點點的清淡的香氣也随着她的退去一同消散了,明錦因低着頭,錯過了雲郗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怅然。
“那某先告辭了,多謝殿下關懷。”雲郗說這話的時候,明錦分明聽出幾分笑意。那點兒笑尤其落在“關懷”二字上,荒唐地似有些缱绻,如同小鈎子一般,勾得她本就有些亂了拍的心又胡亂跳了兩下。
她沒看雲郗離去的背影,隻覺得耳朵連帶着面頰都似火燒一般的燙,連忙回了自己房中。
明錦不知是惋惜還是慶幸地想,還好這樣風姿縱絕的人入了空門出了家,否則不知要惹多少芳心。
因此,她也沒瞧見院門外一株蒼松下,閃過一片重紫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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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觀中唯有清虛真人的天師氅衣是如此顔色。
他回去後,很快将雲郗召到三清殿前,屏退衆人,隻是打量他的神情,好半晌才笑了一聲,說起:“‘衣着富貴,與清修有悖‘,我幾時這樣教得你?”
雲郗不置可否,隻在三清前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道:“存天理,滅人欲,真人從來是如此教導我,有何不同?”
清虛真人嗤笑了一聲:“你這般詭辯,騙騙旁人可以,卻别想糊弄我。”
他盯着雲郗的眼,直言問道:“你對臨真郡主有異。”
雲郗眉目未動,随手從旁邊撤下來替換的花瓶中折了一枝花。雖供奉了一日,但這花與早間來的時候沒什麼兩樣,不見萎靡。他的指尖在柔軟的花瓣上搭了搭,竟有些分神地想起今日明錦就在他眼前的,紅彤彤的耳尖。
清虛真人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厲了起來:“雲郗,你當真下得一盤好棋,什麼都敢算計!”
他鮮少直呼雲郗其名,如今大喝,眼角都似乎泛起了猩紅。
雲郗握着手中花,溫和得如同神台上拈花而笑的仙:“真人,此話何解。”
神性澹澹,幾近能在他的身上瞧見羽化登仙的仙道,便是如此被他質問,也從容不迫得像是閑庭漫步。
他真像斷情絕愛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