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錦模模糊糊想起來,前世裡應當也是見過這女冠的。
彼時家中噩耗連連,她與謝長珏亦是婚後不睦,便回過天師觀祈福。說來也怪,前世裡清虛真人尚在時,雲少天師常不在觀中,明錦極少見過他,卻見過一回那女冠,正吩咐道童晾曬雲少天師雲房中的經卷。
那時明錦并未多想,但如今想來,想是前世裡二人成了道侶,那女冠才能這樣料理雲郗的事務。
那女冠雖覆着面紗看不清容貌,但見她渾身氣派,便可知定是個貌美的女冠——明錦無端想起方才雲郗說的“某是世間人,自然不能免俗”,遂不由得想,他前世裡是不是見過這位女冠,才改了心思?
可,雲少天師并不似這樣的人……
如此一想,明錦說不上來心中什麼滋味,竟有些陌生的澀然在她喉間一哽。她壓了壓心緒,走到三清殿後清虛真人的雲房前,見門将将阖着。
明錦欲請人通傳,門口守着的小道童卻笑眯眯道:“真人吩咐了,殿下若來,直入便可。”
明錦便也沒拘那些虛禮,往雲房中去了。她腳步輕軟,走過廊下時,清虛真人與雲郗正在那一頭的亭廊下共看脈案。
清虛真人翻了一頁脈案,忽然同雲郗說:“北派的平陽真人帶了靜圓女冠前來,我着人請他們先到茶室用茶。”
那方才明錦遠遠看到的那二位,正是平陽真人與靜圓女冠。
雲郗的目光卻落在明镌的脈案上,仿佛不曾聽見一般。
見他不答,清虛真人忍不住瞪他一眼:“來者是客,平陽真人遠道而來,天師觀不能失了禮數。你既是少天師,便應前去接待。”
雲郗卻将手中脈案翻後一頁,并無要起身去的意思:“我與平陽真人并無私交,與靜圓女冠也不曾相識,真人前去,恐怕更為妥帖些。”
清虛真人面上很有些很鐵不成剛的惱色:“平陽真人因何而來,你難道不明白?”
雲郗卻道:“真人為我着想,我心中自然感激,隻是此事我不曾應下,也未與平陽真人、靜圓女冠相交,不應是為我而來。”
他語調總是淡淡的,叫清虛真人聽了無端惱火。他冷哼了一聲,隻道:“你的意思,是我請他們來的?”
“不敢。”
“你膽子大的很,還有什麼不敢的?連……”清虛真人霍然站起身,很想罵些什麼,餘光卻正好瞥見明錦走過來的身影,便将話吞了下去,轉而說道:“你不去便罷了,你想的事若成不了,回頭便再沒有這樣般配的機會。”
“道中的般配,于我而言,不算般配。”雲郗的目光仍舊在脈案上,仿佛那上頭能夠看出什麼花兒來。
清虛真人閉了閉眼,不知他認的什麼死理。但想起平陽真人與靜圓女冠二位還在茶室,遂懶怠再與雲郗這油鹽不進的悶人說别的,起身離去,正好在廊下的庭院與明錦相逢。
明錦不曾聽得二人争執,隻隐隐約約聽得雲郗說了一句“不算般配”,見清虛真人面色不大好看,又想到方才的靜圓女冠,旋即明白過來,興許是因為道侶一事又起了争執。
明錦與清虛真人見禮,輕聲說道:“師尊請息怒,待我去問問少天師的意思。”
清虛真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想了許多,最終也隻得化得一聲長歎:“好,勞郡主費心。”
他頓了頓,忽然壓低了聲音,同明錦說起:“雲郗身世坎坷,命途多舛,自來觀中,便對世間何物都無人情與留戀,如同天上懸遊的風鸢。貧道擔心,若無人拉他一把,他遲早要折在其中,不得善終。貧道為他合命宮尋道侶,也不過是為了替他尋一根能拉住他的線。”
明錦腦海中閃過雲郗那般幾乎毫無人欲的模樣,想起前世沒了蹤迹的雲少天師,驚覺清虛真人一語成谶。
靜圓女冠命道童晾曬經卷的模樣在她眼前浮現,明錦有些怔怔地想,靜圓女冠,便是拉住雲郗的那根線嗎?
清虛真人不知明錦心緒,隻道:“殿前還有同道,貧道先去接待一二。世子的脈案複雜,待此間事了,貧道再細細查看。”
明錦道了謝,清虛真人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依稀可從他的背影裡看出幾分憂愁。
明錦心想,為了雲郗,真人也算殚精竭慮了,隻是此法并不得雲少天師心意——不過,誰也不知會不會改,畢竟前世靜圓女冠就留在了天師觀,大抵是當真與他結為了道侶。
明錦進到内室,雲郗正将手裡的一沓脈案都看完了。
他靜靜看着明錦,眼底如星海沉沉——方才明錦與清虛真人所言,他其實聽見了,隻以為明錦要來勸自己去見一見那位靜圓女冠。
明錦卻坐下,将桌案上有些散亂的藥方先收揀好了,在紙張翻動聲裡,她想起自己總是反複琢磨的那句話,隔着兩世的塵煙,輕輕地交回那個同她說過的人:“少天師,先做自己,再是少天師。”
明錦早已壓下了心中那些澀然,這般開口并無私心:“想見,便見;不想見,便不見。少天師既無邀約,若是不想,不見就是了。人的情願與否,原不應由身份決定。”
雲郗微微一怔。
他從未聽過人與他說,不想見,便不去見。
真人自從合過他的命宮,便數度與他說,他命格有缺,性情有差,要尋一如何如何命格的道侶,才能與他陰陽調和,保他壽數長久。
雲郗不在乎壽數長久與否,亦不需要道侶來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