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會兒,船隻在沿途停下時,程彬之去岸上找藥。
她嘗試,煮了些草藥湯,喂給對方後,他喉間輕動,許久睜了下眼。
“你現在,好點沒?”她問。
他輕颔首,用再度燒啞的嗓子道:“還好。船怎麼停下了?”
“在沿途停靠,可能會給程彬之,給你,都帶來危險。”
黎頌望他一眼。
輕吹着碗中的水,歎氣:“宋逢年,你什麼時候……也能多關心你自己呢?”
“我和程彬之,哪怕是沒什麼交集的船主,都希望着,你能平安活下來。”
“你比趕路,重要多了。”
“草藥湯是船主給的,隻有一點點。不過聽說,也能清熱解毒,你好些了嗎?”
他喉間滾動,半天後輕嗯了聲。
黎頌見他能醒過來,便松了口氣:“能醒來,就很好了。”
她走出船艙,正去外邊察看情況。
未瞧見,歸來的程彬之。卻見船邊水面,泛着鮮紅色,有人奄奄一息地爬上甲闆。
她後退了步:“誰?”
宋逢年也聽見了,這番動靜聲。他帶着蒼白病色的面容,坐起看過來。
“救,救命。”
是個三四十歲的男子,渾身是刀砍的血,氣若遊絲地,拽住她的腳踝。帶着乞求的語氣:“行行好,救我。”
黎頌有些沉默着。
不是她不願救人,江時晚好心救人後,被背刺的景象,還曆曆在目。連同她救的小澤真顯,也是如此。
在這舊時代。誰是能信任的同伴,誰又是披着人皮的惡鬼?
輕易分不清。
“你先起來。”她頓了頓,猶豫着道,“我們也都是聽船主的,你還是起來,回自己家吧。”
她不敢輕易将人留下。
“救救我。”那人繼續哀求,“後面,後面有日本人在追我,我跳進水裡才躲過,我不能回去……”
黎頌還是再度心軟了。
她轉眸望向宋逢年,示意他來決定。
他剛醒過來,嗓子也是喑啞的。點頭,輕聲道:“讓他留下吧。貨艙裡還有位置,船主也是程彬之的舊友,不會多計較的。”
黎頌喊來船上,僅有的兩個水手,幫忙将那人拖拽上船。
對方雖渾身是血,好在隻是淺層的刀傷,情況并無危急。包紮完,止了血。
程彬之在此時,終于回來了。他帶回一些尋常的藥物,吩咐開船離開。
“其實,我還以為,你會拒絕救他呢。”
她輕聲道。
宋逢年低頭,他垂着眼。
凝視着她,正再度,幫他處理傷口。散漫着回應:“原本,我也想喊你拒絕的。”
黎頌擡手,把藥膏,敷在他後肩的傷口處:“那怎麼,又改變主意了?”
在她看來,他雖表面含笑,但生性警惕謹慎。
他慢條斯理:“你以前,曾說過……萬一真是無辜之人。不能因為多疑,就見死不救。”
“你曾勸我,不要輕易倒下。”
青年擡手,輕敲了下她額頭:“現在我也想勸你,不要害怕,不要忘記來到這裡的初心。”
“我初見時的頌歌小姐,是這樣的。”
“所以不要因為,曾受那群惡鬼的傷害——便去懷疑自己,變得,不再天真勇敢。”
對視間,他漆黑眼瞳裡有光,在晴朗的天氣裡,帶着笑意。
黎頌很輕地嗯了聲。
“而且,讓他住貨艙,若真有什麼不對,我們也能瞧出來。避免去傷害,其他沒防備的人。”他補充着。
……
受傷的男人,自稱溫老三,說他因為一批貨物,被一群日本人給盯上了。
他不願意着反抗,被刺刀捅傷,慌不擇路跳入了水中。
“多謝你們,多謝。”他語無倫次着道,“我問了好幾條船,都避之不及,不願意載我一程。”
“到下個港口,我就走,不會拖累你們的。”
宋逢年和黎頌對視後,點了點頭。
溫老三不知,是不是瞧出了點端倪。
猶豫了一番,提醒他們道:“雖然我不該多嘴,但是。最近查得緊,有些去滬的港口,會來盤查,防止偷渡過去的人。”
“你們多加小心。”
他點到即止。
黎頌坐在宋逢年旁邊,輕聲詢問他:“怎麼辦?程彬之習慣了四處流離,應該有備好的證件。”
“我們呢?”
她是壓根沒有身份,宋逢年則離開得匆忙,都在計劃之外。
小澤真顯的威脅之言,猶在耳畔。若是窮追不舍,或是聯絡其他人,許是個不定時的隐患。
青年安慰她:“别擔心,會有辦法的。”
提前知曉可能會被盤查,總能有所準備。
她将宋逢年那一小箱東西,裡面的信件文件,能藏的,都拜托程彬之,一起先提前藏好。
“放心,這邊不會被發現。”
程彬之和船主交流後,找到了甲闆下的縫隙。輕掰開,其中一片木闆後,裡面有個鐵皮小箱子,東西都放了進去。
“這本手劄,應當沒必要藏起來。”
裡面沒有隐匿的信息,被看到,或翻閱也無妨,塞進去還會占地方。
黎頌接過,打算帶回去還給對方。
不留神間,水面上風有些大。
她沒接住掉下來,被風吹着,掀過幾頁紙張,看到了幾行字。
【十九年夏天,今天沒寫日記,挨了大哥一頓打。】
她很久之前,便看到過他這段字迹。并不意外,正打算翻頁合上。
她目光輕掃過時。
蓦地看到,這頁的旁邊,還畫了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孩:“……這是誰?”
寥寥勾畫幾筆,看上去保存很久了,宋逢年沒有撕掉。
她在未來,翻開手劄時,并沒見過那幅畫像。
程彬之看過來。
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有些疑惑:“這不是黎小姐嗎?”
“他以前受傷,或家裡有變故的時候,都帶着這本手劄,随手不離身。也包括這張畫。”
程彬之像在疑惑:“畫的不是黎小姐嗎?我和時晚,剛見到你時,都曾這麼以為。”
黎頌:“。”
她頓了下,神色微妙複雜地,合上了手劄:“當然不是我。”
她直到1940年的春天,才正式認識宋逢年。
畫上的人,應當不可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