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頌從前,把他當作采訪對象時,曾試圖傾聽他的過往。現在他主動說時,她卻不忍細聽。
那手劄裡,他帶着鋒利的字迹。
一頁頁,像在此刻翻開來。塑成他寂寂的側臉,消沉的眼,散漫帶疼的笑意。
“你别哭。”她眨着泛酸的眼。
宋逢年:“放心,我沒哭。”
她輕聲道:“你幹嘛,說得那麼詳細……若是夢魇的話,别強迫自己回憶了。”
他彎眼:“我不害怕痛苦,隻怕有一天,不記得這些了,才算糟糕。”
月光從鐵皮窗,那縫隙間漏進來,她看到他半坐起來,輕倚在牆邊。應當是肩上的傷,硌到會疼痛。
“你不是要寫那本,采訪日記嗎?故事說給别人聽,給你聽都一樣。”
他輕描淡寫道。
黎頌回道:“我沒把本子帶來。”
“近來發生了,那麼多生死存亡之事……我早将那些,放到一邊。”
她擡手,輕捂了下自己的眼,又再慢慢放下,望着依稀的月光。
“倒是你。”她想了想,“你那本随身帶的手劄,我看到,在行李裡邊。”
對方來碼頭找她前,簡單收拾了物件,放在一個小皮箱裡,給了程彬之保管。
她翻他衣服時,隐約瞥到過,那本手劄的一角。
“這個,确實一直帶在身邊。”
他回憶道:“第一次見你時,也恰好帶着。”現在想起來,已有些恍若隔世。
“你當時,不是特意交代,我要好好保存它嗎?”
宋逢年阖着眼,靠在牆角時,輕扯了下唇似在笑:“所以聽你的,一直帶着它呢。”
黎頌輕聲道了句,是啊。
“那時候,我隻當你,是那手劄的主人。哪裡知道,後來能再一起,發生這麼多的事。”
她也跟着,閉眼回憶。
月光穿過薄鐵皮。
一縷一縷,晚間水面又起着風。她擡手過去,把鐵皮再封上,陷入安甯。
宋逢年和她閑聊着。
他擡手,翻着手劄,眼底像在懷念:“這是小時候,大哥給我的。交代我要洗心革面,别整日遊手好閑。”
“讓我好好寫日記,好好學習。”
黎頌看過那一段。
她笑起來:“你可沒有,你還挨打了。”
“你怎麼知道?”他像意外了下,反應過來,“是趁我睡着,偷偷看了吧。”
她抱手:“我可不像你,才不會偷看。”
是那時正大光明地看。
宋逢年倚着牆。
他眼尾輕揚,用眼睛在笑:“你随意看,我不介意的。那些故事,早就不知不覺中,都說給你聽過。”
她當然記得。
還記得,他曾說過,以後他便是把後背,顯露給了她。
黎頌眼睫微動。
明明此刻,像以前那樣,二人在黑暗中聊天。卻像是暧昧了些。可能是月光,和多餘的晚風,在晃心神。
小船在微微颠簸。
她輕咳了聲。
側睡着,轉移話題:“那你那次,為什麼挨打?”
“你對這種少時的糗事,感興趣啊。”
他語氣輕揚。
“似乎是,我一字不寫,被我大哥拿戒尺,家法伺候了一頓。二姐在邊上說風涼話,不過還是,拿了藥膏給我。”
他隐約笑着。
還有說完後,眼底淺淺的寂寥。
她訝異:“因為沒寫日記,就挨打了?”
“是,我大哥很嚴。”宋逢年似乎還轉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其實也不止,我還會,翻出牆去外邊逛,常常遊手好閑。”
“那天,沒寫日記。”
“是做了夢,随手畫了些畫。”
他寥寥幾句。
黎頌躺在,黑暗混沌的月色中。
仿佛從這幾句話間,能勾勒想象出,他年少時的樣子。
有點懶散、桀骜。輕叼根草,在日色裡,翻牆去宋宅外。
和如今這個,會在黑夜裡殺惡人,回家走不了正門的青年,俨然兩副模樣。
“宋逢年。”她輕聲道,“這可不算糗事,是你原本……應該長成的模樣。”
他本該無憂無慮,從少年再到青年。
留在那宋宅裡,有愛他的父母,嚴厲的大哥,清冷漂亮的二姐。
聞言,他像在黑暗裡,輕歎了聲:“這樣的時代,誰的變化會不大呢。”
天色很暗,月亮也躲進烏雲了。
“晚安。”黎頌有些困了。
她卷着身上的薄被,在黑暗中,同他道了聲,結束這個怅惘的話題,“不過,即便是那樣。”
她在他耳畔說着。
“後來,你也會遇到更多的人,比如時晚、程先生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這條路上,會有人并肩陪着你。”
“再比如,你嗎?”
他還舉一反三,語調揚起。
黎頌:“當然了,我也是。”
她輕聲着,不知他,有沒有聽清:“哪怕他們,最後都離開了你。”
“我也還會在你身後。”
……
翌日天亮時,小船已駛離甯城。天氣晴朗了些,水面不再蒼白。日色下,像泛着玻璃般的藍色。
程彬之确認,周圍沒意外後。
他輕卸開,艙窗上封着的鐵皮,進來看望他們二人:“大概三四天,便能到滬城了。”
“黎小姐,他怎麼樣了?”
昨晚,聊得有些晚。
黎頌睜開眼,去給宋逢年換藥時。
見他臉色有些紅,揭開白布條,細看了眼:“……不太好,傷口似乎,有些發炎了。”
他在水裡泡了一路。
昨晚雖有說有笑,睡一覺後,熱度又重新燒起來。他額前的烏發微濕,嘴唇有些白,和幹涸的模樣。
連喊他幾聲,都沒應答。
程彬之低低道:“得去找些藥。槍傷沒那麼輕易,就捱過去。熱度也可能,再反複着。”
“我去和船主商量下,接下來沿岸的時候,看能不能停靠,去岸邊的鎮上,找些藥物。”
黎頌點頭:“好,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