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頌在電車啟動後,摘下了圓帽。
“這帽子,下回要還給,那位好心的江願小姐。我剛剛詢問了,她所在的學堂地址。”
她輕聲道:“她看上去,和時晚并不一樣。”
“是那種,普通、内斂擔小的女學生……但即便懼怕,她今天也幫了我們。”
黎頌坐在他旁邊。
頓了會兒,懷念道:“她也很勇敢,像時晚一樣。”
宋逢年輕握着她手腕,另一隻手,則握着電車上的長杆。電車微微颠簸,他的身形可靠。
聽她說了,學堂的地址後。
他訝異:“是程彬之那所學校,下回我們,一起去找他們。”
她點頭:“好。”
那些危機解除後,她不再習慣,和他靠得這麼近。不知該開口,再說些什麼。
“哐當,哐當。”是舊時代電車,車輪與軌道摩擦的動靜。行駛在地面上,能眺望見街道的景象。
她透過窗,好奇着去望。
轉眸間,肩上重了些許。是旁邊的青年,驟然間靠了過來,他的氣息也跟着掠過:“電車有些颠簸,剛剛走得急,傷口有些疼。”
宋逢年輕靠着她。
散漫的語氣,半分沒有不好意思:“借我靠一下,多謝。”
黎頌:“。”
她對着病人,也不能說什麼,就這麼一下被拿捏了。
隻能哦了聲,任由他這般靠着。
她的指尖頓了下,原本想去觸碰他的肩。想了想,半晌又收回來了。
他其實靠得也不沉,輕閉着眼。
像是太累睡着了,卻又彎些唇角。或許也在留戀,暗流湧動間,這唯一的安甯。
黎頌看着窗外,端詳了會兒:“這裡的有軌電車,若窗再大些,車再長些,便更像以後的……”
她說到一半,發覺有些失言。
好在側過眸,瞥到他眉間寂靜沒有起伏。應當是沒聽見,在閉眼休憩着。
她便放心下來,輕聲自言自語着:“以後啊,坐這樣的車。不用常擔驚受怕,會被壞人拖走、逮捕走。”
“能就這樣,看着外面的夕陽。靜靜看着,去看很久……看到地老天荒都行。”
她擡手,輕觸了下,映在玻璃小窗上的夕陽,正灑在指間。
他好像聽見這句,眼睫動了下。
又像是聽錯了,以為她在說别的,各說各的:“那這次我請了你,以後,你也請我坐一趟?”
黎頌沉默着,半晌回答:“好啊,有機會的話一定。”
如果以後,還能有機會的話。
……
宋逢年口中的公寓,閉着門。
瞧上去空蕩,許久沒有人住的痕迹。不過看起來,比長明街的灰色小屋,安全和現代化不少。
“當然,這裡畢竟是滬城。”
青年站在旁邊,掃着積了幾年的灰塵。将封閉的窗簾拉開,仰眸,似是在回憶:“十六歲,家裡變故後,我二姐把我送到了這裡。”
“我在滬城,求學過三年。便是獨自,住在了這裡。”
他頓了下,看着公寓裡的書架,邊上挂了一串金屬彈殼,緩緩取了下來:“這個,是我大哥的遺物。沒想到,還留在這裡。”
書架上也積了層灰。
旁邊牆上,貼了些紙張,有些是泛黃的信件,有些可能是他的随感、筆記。字迹輕揚,來自年少時的他。
黎頌目光,往那邊多看了幾眼。
“在找什麼?”他反問。
她帶點意味不明,輕哼了聲:“我在看,有沒有什麼人的畫像。免得不小心弄壞了,你珍藏的東西。”
宋逢年當即笑了。
他眼角含笑,彎着唇角。又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有沒有,聽懂了她的意思。
“這裡可沒有這個。”他說。
她輕哦了聲。
像是替他遺憾:“那真可惜啊。”
宋逢年笑着瞧她一眼。他頓了頓,也沒再繼續解釋。
他來這裡,自是有事要做。
等天色暗下來後,便從公寓的衣櫃裡,揭開了一塊黑布,修起裡面,唯一的一台電報機。
她看到,那電報機顯得陳舊。外殼的黃銅有些掉色,外沿的天線和按鍵,不同程度的損壞。
“你能修好它嗎?看着有點難。”
他嗯了聲,擡手按着,修着裡邊的電線:“總要試試,萬一修好了呢?”
她也幫不上什麼忙。
便坐在沙發邊,從書架上翻了幾本書看。
公寓比甯城的小屋,燈光更亮。也不用拿一塊黑布,遮擋閣樓的窗,外邊難得靜谧幾分,夜色像朦胧的霧中畫。
她看完了一本後,擡眸見他,還坐在桌前。亮了盞台燈,還在拿着扳手、螺絲刀,研究那有些損壞的電報機。
“還沒修好嗎?”
他笑了下:“還沒好,快了。”
她踱步走到書架旁,正準備把書放回去。
風掀開,牆上那些,貼得歪斜層疊的紙張,她瞥到牆面,有深淺的凹痕:“咦,這是什麼?”
似乎是他從前寫的。
用刀寫的印痕,留得有些深。
黎頌看過去,盡是報仇、日本人的字眼,還有一些事件的日期。凹凸痕明顯,塵封了許多年頭。
她仿佛眼前浮現了,更年輕一些的宋逢年。
他曾經坐在這裡時,孑然一身。收聽着,電報機裡的消息。擡手劃上的痕迹,與寫下的字眼。
後面他成熟冷靜了些,貼了些紙張在上面,暫時掩蓋了那些。
“你真是膽子大啊。”
她輕聲說了句,把那些紙張蓋回去,層疊着遮掩好。
宋逢年拈着手上的天線,擡眸瞧了她一眼,沒太聽清:“怎麼了?”
“你不會,還在找,那根本不存在的畫像吧?”
他托着下巴,彎眼角,戲谑了句。
待看清後,她發現了什麼,他神情微頓了頓,沒來得及說什麼。
黎頌走過來,停在他面前,瞧他的指尖。
“喂。”她抿着唇,提醒他,“你修東西太心急,指尖都擦傷了。這裡沒多餘的藥膏,船上的用完了。”
她抱着書,在桌前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