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是一頭霧水的感覺,不由調轉視線,去看旁邊,坐着的宋逢年。
她看了他半天。
始作俑者終于有反應了,他輕挑眉:“怎麼了?”
黎頌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小聲詢問:“你老實交代。”
“是不是需要去報社,辦什麼事……然後想起我也是這一行的,碰巧能幫忙幹活,讓我去抵租金了?”
青年笑了:“你想象力還挺豐富。”
“那不然你怎麼,一直閉眼裝睡呢。”她打量着他。
從上車起,他便格外沉默。
側臉輪廓不動,像雕像般。昨夜,明明在孤獨地取暖中,已經拉近的距離,離她又有些遠了。
黎頌怎麼看,都覺得。他當下很奇怪,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為什麼要閉眼裝睡?”她問。
“那是我困了。”他睜眼,神色從容。一本正經解釋道,“你昨天晚上,靠得我肩酸,便一直沒睡好。”
黎頌抿着唇。
被他說得,多少有些愧疚,便沒再追問。
前邊的杜言,隐約翻了個白眼。
他握着方向盤,大聲咳兩下,調回她的注意力:“黎小姐,說說吧,等去了報社,我也更方便幫忙安排。”
她想了想,淺淺交代了下,自己曾學過的方面。
“聽上去,不像這裡的學校,還挺新穎。”杜言說道,“是在國外留洋嗎?還是在哪裡?”
她怕有破綻,同對方道:“是一個不出名的小學校,杜先生不了解。如果去報社的話,我什麼雜活都能幹,學起來也會很快。”
杜言摸着下巴:“嗯,倒也可以。應該都能觸類旁通,都幹得了。”
他開着車,和黎頌有一搭沒一搭聊着。
她擡眸,發覺旁邊坐着的宋逢年,并沒有睡着。
他呼吸平穩,像醒着。
隻是刻意沒出聲,眼睫垂落,投下一小片陰影。
她輕扯他:“你在想什麼?”
“剛剛杜先生說了,讓我先去,學着排版和印刷。後面過段時間,再跟着去外邊……”
她靠近,貼着他的耳廓,氣息拂過,如常地說了一堆話。
宋逢年的回應,卻有些簡單:“嗯。”
就一個嗯字。
他沒别的要說了嗎?
黎頌望着他。
見他睜開了眼,還是那副散漫含笑的眼神,隻是看着她的目光,變得有些遠。
他靜靜彎唇,再多看她幾眼:“不是和杜言,聊得挺順利的嗎?那我便放心了,也不打擾你們。”
她輕皺眉,還想說什麼。
便聽前邊的杜言道:“到報社了。”
宋逢年并沒有中途下車,一直陪着她。她覺得,自己許是想多了。才感覺這不對,那也不對。
“這裡,是報社啊。”她仰頭望着,“藏匿得可真好。在樓下,一點都瞧不出來。”
報社隐藏在租界的公寓,周圍街道上,種了兩排四季常青的樹木。
沒有牌匾或告示,一二樓的窗戶,都輕閉着。隻散發出,若隐若現的油墨味來。
有幾個年輕人進出着。
杜言上去,給了其中一個,帶着相機的年輕男生一腳。
輕踢他:“小心點!大搖大擺揣着相機,就跑出來了?”
對方喊冤:“出來得急,我不小心給忘了。”
旁邊的年輕女生,拉開對方:“杜先生,我們下回,會更小心的。”
杜言輕擦額角,瞪着他們:“還好碰上的是我,要是被敵人發現了,就一整個報社,都被端窩了。”
他上了樓,将窗簾拉了拉。
挂了尋常日用的燈,讓公寓看上去,并沒什麼特别之處,不會被盯上。
“讓你見笑了,黎小姐。”
杜言回過頭時,似有些苦笑。
他輕撓下頭,糾結着道:“其實報社,也不是什麼,多安全的地方。”
“宋逢年送你來這裡。”
“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外面是老舊的桌,幾盞昏黃的燈,俨然和别的辦公地點,沒什麼區别。
往裡走後,才能隐約聽見,機器的轟鳴聲,有幾台印刷機在裡屋。
“今天的印了沒?”
“印了,印了。再去檢查下字句,确保沒有問題再發出去。”
黎頌好奇打量着場面。
很久之前,她剛來這裡時。曾坐在閣樓上,同宋逢年要過幾份舊報紙,好奇着這個時代的事。
沒想到他,還真兌現了承諾。
真帶她來見證了,這個時代中,夾縫生存的報社與記者們。
“杜先生,你們守住這裡,辛苦了。”她輕聲道。
杜言擺擺手。
倒是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了:“哪有,和你們相比,還是沒那麼豁得出去。隻能握筆杆子,拿不了刀槍。”
黎頌正半蹲着。
好奇打量那些,剛印好的報紙,還有一些陳年的舊報,都堆疊在上邊。
她詢問:“杜先生,如果以後……有些特殊的照片和采訪,你們報社收到了,會發表和紀念嗎?”
杜言拿起面前,那些沒發出去的陳年舊報:“當然會了。”
“現在發不出去,這幾年發不出去。”
“那十年後,二十年後,總有一天可以……隻要那時候,我們報社還在。”
杜言給了承諾。
他問道:“黎小姐,是有什麼,要給我們的嗎?”
他又輕撓下自己的頭。
“但是宋逢年那家夥,不是臨走前,把你托付給我們報社了嗎?”
“你以後,就留在這裡了啊。有什麼東西,給我就是了。”他露出不解的神色。
聞言,黎頌頓住。
她蓦地,擡頭:“你說什麼?”
隻有她一個人,會留在這滬城,留在這陌生的報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