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難怪她當時能弄到邀請函和面具,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被放逐的首席貴族可照樣多的是人上趕着來獻媚。
“你想要卡文迪許的犯罪證據,可以,我保證會全部拿給你,雙備份。”白鴿毫無波瀾地說道,目光始終落在雀斑肩頸上的那隻随時可能暴起的手,“那些東西都被加密保存了,一旦基地遭遇危機,立刻會啟動自毀程序,你必須聽我的。作為交換條件,放了雀斑,保守秘密,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必須絕對安全。”
“……”赫洛微妙地打量着她的目光,道,“她對你有恩?”
白鴿蹙眉,但沒吭聲。
赫洛了然道:“啊,不是她?那是莉莉絲對你有恩。”如果她們兩個的确是什麼可有可無的人,那麼白鴿不會單獨提這個條件。
白鴿似乎有一點不耐煩:“我們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讨論我的社交情況,我……”
她似乎還想說什麼。
可是,此時此刻……
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那來自于長廊深處的,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的,金屬撞擊聲。
一直在赫洛挾制下溫順無害的雀斑,終于微笑着擡起了頭。
“……”白鴿明顯沒有料到,先是懵了一下,而後瞪圓了眼睛看向雀斑。
“莉莉絲有她的孩子……我也有我的孩子……”雀斑喃喃道,“她還是選擇了相信人類,但人類最擅長的事情隻有背叛。她死得好不值得……我幫她糾正這個錯誤……我有什麼錯呢?”
聲音越來越震耳欲聾,緊接着整個地面開始震顫,所有人都緊張地将視線轉向長廊出口——
會議室的大門被撞碎了。六隻因傷損而血氣大發的畸變體,将腦袋疊在一起,擁擠地、猙獰地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雀……雀斑,雀斑!”一個研究員顫抖地輕聲尖叫起來,“快、快讓它們回去,回去——我們手上什麼都沒有——”
“雀……”他的聲音湮沒在了喉管之中,那個地方被利爪折斷了,噴出一股洶湧的鮮血。
從數據上模拟、預測、觀察,和在現實中注視、面對、抵抗,其實是全然不同的兩件事情。
大多數研究員此生隻在灌滿了營養液的培養皿外與畸變體接觸過,他們對于一個怪物能夠跑多快、跳多高,力氣多大、吼聲多兇的幻想隻存在于腦部的計算,可當這一切變成了可感的東西,那麼整個世界都會随之颠倒,他們壓根不明白自己往日靈敏的大腦為何忽然變成了一片荒漠般了無生機的空白。
接下來的幾秒鐘,所有事都在同一時刻發生:畸變體嘶吼着帶着血腥的憤怒撲向人群,将手無寸鐵的研究員們撕碎在無聲的靜默之中,利爪與口器齊齊指向心髒,血肉吞噬時發出滑溜溜的聲音;赫洛松開雀斑,閃電般躍向離自己最近的畸變體,發波芯片瞬間吸引來更多怪物猶疑觊觎的目光;白鴿抽出手槍,面色冷峻地向造物們射擊,雖然準頭不算太好,但結果也不算太差——整個大廳變成了一個混亂紛雜的戰場,各種子彈、尖叫、肢體碰撞聲、意義不明的臨死前向神禱告與飛揚的酒液構成了一副有點荒唐的畫;如果放在上世紀的藝術展,它大概會被命名為《神,科技,死亡與背叛》。
造物主端坐在圓桌旁邊,她悠然地拿出手機,上劃啟動,露出屏幕上兩張相似面孔在晴天曠野中的合照;圓孔自動向上投出虛拟影像,那似乎是機主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翻閱的一篇文字,密密麻麻,端正有力。
“11.21,晴天。
第一次探測到實驗體的自主意識。”
“12.01,雨天。
實驗體對她叫出了第一聲‘媽媽’。基地高興瘋了,舉辦了一場酒會。
不過第二天大部分人一直睡到了下午四點。
酒精濃度就不能調低一點嗎?”
“12.29,雨天。
我的實驗有眉目了!
這是第一個成功長大的孩子!
我想給她取名叫‘艾瑪’,意為完整的、宇宙的,她太可愛了,她完全配得上……
姐姐似乎想給實驗體們也取名字。叫什麼好?那可是好幾十隻。”
“02.12,雨天。
我覺得給實驗體取名字還是有點奇怪。”
“04.22,雨天。
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有人想要搶走我的孩子……”
“05.01,雨天。
我必須離開這裡。”
“05.02,雨轉晴。
姐姐問我愛她嗎,她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
我愛她和我離開并不沖突。人類欲望總難兩全。”
熟讀過千遍百遍的語言從她瞳孔中閃過,雀斑露出了一點微笑。
那笑容越來越濃,越來越甜,如果赫洛此時有空回過頭,就會發現這個瘋子此刻表現出的高興,比她當時介紹“孩子”們時更要厚重不可計量。
“莉莉絲……”她沉湎地低聲換道,仿佛期待一個死人能夠聽到來自現世的遠歌,“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好想你……”
“因為你喜歡白鴿,所以火種的所有情報員都以白鴿代号。你救了那麼多人,這是你應得的。”
“因為你相信人類,所以火種的所有研究員都願意放棄資金,幫助你完成那個在人類曆史上具有裡程碑意義的雙雌繁殖實驗……艾瑪,是嗎?艾瑪,她真的很可愛,在她出生那段時間,就連我都懷疑過是不是人類還有未來……”
“可是如你所見。”她向天空茫然地一揮手,這個動作并沒有任何意義,“你赢了,所以諾亞大學再也不裝視而不見;我們家族沒落,一切輝煌都隻能拱手讓人。”
學術倫理委員會?那隻是一個幌子,隻是一個輕飄飄的、逼人退步的理由。想要你多年拼了命積累的名譽财産地位?那就把它洗幹淨、包裝好,送到權貴的手中去,這是聖凱利托根深蒂固的生存邏輯,不要說你搞科研就不懂人情世故。
雀斑或許永遠也忘不了那天莉莉絲回家時灰敗的眼神。這個給火種基地帶來了諸多希望的人是如此狼狽,像一條滿懷希望叼着玩具出去卻被棍棒打回來又淋了一身雨的狗。
她說她或許會放棄人類……她或許會放棄人類……
可當艾瑪眨着大眼睛出現在她身前,她又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她開始嚎啕大哭。
當年卡文迪許家族說要資助她的實驗,甚至還派出了兩位基因強大的旁支女性,但她們在雙雌繁殖實驗成功後突然死于一場詭異的車禍,連屍骨都沒有留下;在艾瑪脫離觀察危險期的第二天,諾亞大學發送了一封隐晦的郵件暗示她應當學會取舍。
它們想要搶走她的孩子。它們想要搶走她的孩子。你猜一位母親怎麼可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你們送走,安全地送走。”雀斑逐漸哽咽起來,有些失語,“可為什麼你還是自殺了呢?為什麼?因為那些秃鹫還是緊緊跟随着你,他們明明答應了我們的合約,卻從來不放棄一根可能的骨頭……他們真該死!他們真該死啊!!”
貴族真該死啊!!
她那痛苦到猙獰的無聲呐喊淹沒在了空氣中,在赫洛和白鴿一錯之間的疏漏,一隻身體上已經開了大洞的畸變體突破重圍,猛地将身軀砸向圓桌的盡頭!
雀斑的悲痛戛然而止,她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收起手機——
那隻被鮮血的氣味刺激、被心髒的搏動引誘的怪物嘶吼一聲,它的爪子重重抓上女人蒼白纖瘦的脖頸,繞成一個生殺予奪的圓圈。
“……你居然敢殺我!”那一瞬間,雀斑爆發出了前所未有、暴怒瘋狂的叱罵,“你是我的孩子!我給了你生命、食物、空間,我給了你一切——而你居然想要殺我!!”
怪物扭曲地歪過頭,張開了猙獰血腥的口腔。而與此同時,雀斑猛地舉起手,那瘦小的身軀爆發出一陣可怕的、屬于創生者的力量,隻見她的指尖陡然插入它的額間,從一攤爛泥似的生物組織中精準無比地捏住了一塊神經芯片,“咔嚓”!
世界靜止了。白鴿的子彈上膛到一半,赫洛伸出的手臂愕然停在半空。
怪物的頭被插進了一隻屬于它人類母親的手。它的生命被收回,意識被折斷,從此以往再也無法前進半分,隻是在與雀斑的眼瞳對視數秒後,發出了一聲象征死亡的、含混的悲鳴……雀斑收回了手,她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
一個時代的實驗結束了,而她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她想要的。
她憤憤地扭過頭,看向大廳之中天花闆、牆壁和地闆都濺滿了血液的殘酷場景,眼神在那些同樣被造物背叛的同僚身上掃過,在幾具屍體上掃過,在白鴿臉上掃過,最後在赫洛的臉上掃過。
或許原本不該是今天。即使在噩夢中她想過無數次自毀,那也都是未來數年後的事。
可當她發現自己精心培養的造物甚至無法以七敵一時,那種失望、落魄與怒火,夾帶着自從聽聞莉莉絲死訊這一段時間來積攢的巨大悲痛,終于将這個信仰普羅米修斯現代神話、将神之使者新進化奉為圭臬的深淵教徒,重重打進了她自己鑄造的那座無底囚籠。
“赫洛,”她毫無生機地看向赫洛,這個火種基地、深淵教會最後的希望,“把我和莉莉絲埋葬在一起。我們是親姐妹,永遠都不會分離。”
她高高舉起右手,五指并攏成一個尖端,毫不猶豫、又快有準地刺向了自己的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