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又靜了好一陣。
空氣悶得厲害,一口氣吸進來,能壓得人胸口發緊。
夏自野靠着床頭,肩膀微微發抖,不是疼,也不是怕,更不是哭,而是那種從懸崖上掉下去,卻半道被拽回來時,身體還沒反應過來的那種本能。
就像整個人還懸着,沒落地。
他不說話,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裡。
萬春生站在床邊,看着他,眼神裡憋着一股勁。
說不出是氣是疼還是别的什麼,總之一肚子話堵在喉嚨裡,憋得連眼皮都在直跳。
他皺着眉,嘴張了兩次,到底還是咽了回去。
房間裡靜得有點過分,連空調風切過出風口的聲音都清清楚楚。
過了一會兒,夏自野的手指動了一下。
他把指尖輕輕點在膝蓋上,好像是在确認自己還活着。那手原本是修長好看的,現在瘦得厲害,骨節突出來,像是光剩了個架子,連指甲蓋都泛着淡白。
他又動了動,動完就停,停完又動,像是試着重新連接身體的開關。
然後,他看着一個方向眨了下眼。
長長的睫毛動了動,随即擡起頭,嘴角勾出一點不正經的笑。
“欸。”他開口,嗓子啞得厲害,說出來的話卻帶點調侃似的輕,“老萬,你褲子是不是燙了個洞?看着跟燒焦了一樣。”
聲音不大,卻是把病房裡壓着的空氣給戳了個洞。
萬春生一愣,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褲腿上那塊焦黑的痕迹,眉頭皺得更深了點,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夏自野又來了句——
“啧,準頭還行啊老萬,你那随手一丢,是不是專門練過的啊?”
他說着,換了個姿勢往床頭一靠。動作似是幅度有點大,牽扯到肋間的傷,疼得他“嘶”了一聲,但随即,又撐起笑,吊兒郎當地歪着頭,眼神裡帶點兒老毛病似的壞勁兒。
“吓着你了吧,萬大爺?”他輕哼一聲,語氣裡滿是熟悉的玩世不恭,“啧,小題大做,我這人一向戲多,沒給你跪地一邊哭一邊喊爹喊媽,已經算我給你留面子了。”
“你少放屁。”萬春生沉聲罵了一句,語氣裡還帶着沒壓下去的火氣,這人剛從車禍中醒來,他卻還在床上跟你聊天扯淡。
但他到底沒真動氣,那句罵人話罵到一半就蔫了。
夏自野聽見了,笑得更放肆了點。
“放心。”他懶洋洋道:“我要是真瘋了,第一個找的肯定是你。”
他話音一頓,突然感覺有些渴,摸了摸嘴角,又轉頭找了找什麼。
“……啧。”他小聲嘀咕,“水杯哪去了?”
他翻了兩下床頭櫃,沒找到,就癱回床上,仰頭盯着天花闆,眼神放空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地說:“哎呀,嘴巴還是幹啊,怎麼辦呀。”
聲音輕飄飄的,但又有種他那種特有的張揚氣味,朝萬春生奮力撇了撇嘴,像是在暗示什麼。
“……我真是欠你的。”萬春生翻了個白眼,從地上撿起那隻被他扔掉的塑料水杯,站起來時手一頓,眼神還落在夏自野身上。
夏自野似乎察覺到了,沒回頭,隻是嘴角一歪,“别那副表情看我,我要是真不行了,早在半年前就讓你燒頭七去了。”
“我現在還活着,就沒打算死。”
他聲音不大,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天氣,或者說一句“今天下雨”那樣。
話音落下,整個病房靜了一下。
他低垂着眼,睫毛在燈光下投出一圈淡影,眼神很虛無,還透出點暗光來。
“我就是……”他緩緩吐出一口氣,那氣息是藏在他胸腔裡很久的舊煙,熏得人眼眶發澀。
“……做了個夢。”
他語氣一轉,輕巧地像是在說笑,“夢見我死了,你給我燒紙。”
萬春生在飲水機前的身形沒有動,隻聽水流嘩啦啦地響。
夏自野懶洋洋往下說:“燒得可歡了,全是那種金光閃閃的億元大鈔,真是的,我都快不好意思收了。”
他擡起眼看着萬春生的背影,唇角緩緩咧開,露出一個帶着賴皮的笑,“我這人命挺貴啊,你真舍得啊?”
那一瞬間,他好像又回來了。
那個滿身脾氣、滿嘴跑火車、誰也管不住的夏自野,吊着頭紅發靠在白得刺眼的病床上,笑得張揚、嚣張,像是剛從人間地獄裡死遁歸來。
可他眼睛還是黑得吓人,仿佛壓着一團說不清楚的東西,暗得讓人心裡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