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
千岩軍營帳内,留雲借風真君化作人形快步走上前來,一身英氣的青黑戎裝裙擺飄動,唇點翠色,冷蒼的瞳孔有種濃重的非人感。
“已經清查完畢。重傷失去戰力的千岩軍比之前至少多了五成,但多虧您及時趕到,真正傷及性命的并不多。”
“遵照一貫規矩,傷者痊愈前不許再上前線,犧牲者将銘于碑文,厚待親眷。”
“鳴海栖霞送來的傷藥是否夠用?”
摩拉克斯正襟安坐于桌前,輕歎一聲。旋即垂眸,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上銀白扳指,沉吟道:
“另外……留雲,你覺得那位禦草之魔神明夷,如何?”
“傷藥完全夠用,甚至還有不少剩餘。至于禦草魔神……”
留雲借風也不多作客氣,跟着坐下來,語氣有些困惑。
“他不像是海瑞國的魔神。”
“我與他多次交手,這位魔神本身實力偏弱,但對草木藤蔓的掌控力非常強,有許多手段是我平生僅見,極為适合對群作戰。”
“但除卻今日,他出手從未盡全力,尤其是針對千岩軍将士之時,會刻意避開要害。”
“似乎……他的目的并非侵略施壓,更像是……某種權衡和妥協。”
“我與削月築陽曾經非常疑惑,針對他讨論過多次,都未能找到答案。”
“但今日一事……”
她有些不确定的望向摩拉克斯。
“他會不會……身不由己?”
“說起來可能讓帝君見笑,吾與削月曾在私下聊過,若非立場相對,明夷這家夥的脾性,倒是還蠻對我們這些人的胃口。”
“身不由己……”
摩拉克斯凝神沉思。
.
李二牛卸下破爛的盔甲,拍了拍戰場上被風吹得滿身的泥灰,拖着疲累的身子往海瑞軍營帳走去。
今日很幸運,沒有受傷,他也就不用在醫廬蹲着碰運氣買上幾兩藥草。
路過一處平日無人的荒草灘,他突然滞住,借着黃昏的餘光,看到了一個抱膝坐在草堆上,發絲零散,怔怔出神的有些狼狽的少年。
禦草之魔神……?
不是說今日魔神集結,都到聆神殿宴飲密謀了嗎?
按照常理來說,他現在應該馬上大禮跪拜,直至魔神叫起或者走開。
但……今日在戰場上……
……他家裡也有個差不多大的孩子。
縱使明知道魔神化形極有欺騙性,想起那道蔓延的草牆,李二牛還是猶猶豫豫的,湊到了一丈開外。
“禦草魔神冕下……”
腰背前躬,是一個能随時拜倒的姿勢。
明夷眼神亮了亮,手指微動,幾根藤蔓瞬息纏繞成蒲團,有些迫不及待地開口:“不必多禮,請坐。”
——這是三個月以來,第一次有海瑞軍敢與他正面接觸。
懸着的心放下來,李二牛踏踏實實地坐在了蒲團上。
“冕下,您為何不在聆神殿議事呢?”
——下午時分,雲來海魔神彙聚,但明夷卻是無人問津,甚至連因為這張臉對他向來優容的海琏娜都視若無睹。
“呵,那當然是……沒這資格。”
少年輕嘲的笑了一下,眼疾手快制止了李二牛的謝罪動作,不甚在意地略過話題。
“大叔,您對那位岩王帝君……有了解嗎?”
“不敢不敢。”
李二牛因為這聲敬稱吓得身上一酥,連忙擺手,又在聽清問題後明顯遲疑。
“盡管說便是,咱們今夜不論其它。”
看着那雙清澈又讨喜的杏眼,想着這位魔神平日裡對凡民的态度,片刻後李二牛歎息一聲,沒能頂住,樸實地開口。
“……不瞞您說,其實我們都很羨慕,在對岸的岩王帝君的子民啊。”
“聽說他們的神明會回應凡民的願望,會讓人吃飽穿暖,會不要任何報酬的庇護他們……甚至賜他們維生之業,教化世間道理……”
“您說,真的有這種神仙日子嗎?”
李二牛帶着希冀的望過去。
卻見少年臉上是同樣的迷茫。
“真的會有嗎……”
明夷目光渺遠。
作為異世來客,這三月以來的所見所聞,讓他心裡一直窩着一團火,偏偏又無能為力。
他想着雲來海魔神笑着碾碎赤櫻果,将凡民敲骨吸髓,想着戰場上濃重的血色,想着家家戶戶挂起的白幡,想着被擒于殿下,種上咒印時銘心刻骨的痛……
最後浮現的,是今日戰場之上那道護在所有人身前,長身玉立,巋如山嶽的背影。
“我想……賭一把。”
“您說什麼?”
李二牛并未聽清少年極低的呢喃。
“沒什麼,大叔,隻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少年眉眼彎彎笑了一下,明眸碧空萬裡一掃陰霾,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站起身來,頗有些拮據地在儲物空間裡搜刮了些食物塞到李二牛手裡,這才輕快地轉身離開。
“——請等一下,明夷大人。”
身後抱着鼓鼓囊囊包裹的李二牛忽然開口,叫住了連背影都透着些解脫感的少年。
明夷有些驚訝地轉過頭來。
這個質樸的中年漢子看上去有些局促,那雙飽經滄桑的眼裡,卻滿是生存的智慧:“大人,雖不知您想要做什麼,但……此間世道如此,還望您多加謹慎,三思而後行。”
他看得出來,這位出現不久的魔神在此地心腸柔軟得格格不入,且處境不太妙。在這樣的境遇下,年輕人最容易一時沖動,萬劫不複。
“……我明白。”明夷結結實實地頓了一下,笑意綻開,眸中漸漸亮起萬千星光。像是陰燃的火,看似平靜,卻醞釀着燎原之勢。
明白歸明白。
作為一個初出茅廬就把九州之地鬧了個天翻地覆,以至于被四洲宗族聯合抹除、墜入此間的後輩,他骨子裡,到底是透着些意氣矜狂在的。
哪怕被磋磨三月有餘,也隻增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