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0。
周止雨從四萬平方厘米的大床上醒來。
他回家連澡都沒洗,鑽進毯子不到兩秒就眠了。
——另一個人幫他洗了澡,對方說的潔癖應該是真的,因為他把他洗得很滑溜,滑溜到像條泥鳅。
周止雨沒敢細想。
他靠住枕頭往上半躺着,還是倦。
周止雨在手機上點了兩下,推開壓花薄毯起身,在毯上留下半個自己的手印。
窗簾自動向兩邊分開,270度全景落地窗将天邊景色納入屋内。
智能家居收到指令,茶吧機發出柔和的蜂鳴,給出水口下的古典杯注水。
外面景色正好。
落日西沉,世界即将進入藍調時刻。
周止雨揉揉後脖子,在昏暗中走到窗邊,對窗舒展身體。
那是具很有力量的男性身軀,随他抻拉手臂,薄肌互相擠壓出漂亮的形狀,透着一股作息規律、健身計劃完備的氣息,是放在短視頻平台上會被人瘋狂問“這人誰啊”、随後私信爆炸的程度。
做完簡單的熱身,他原地蹦跳兩下,恢複了個七七八八。
雖然動作間還是有些僵滞,但忍下了。
周止雨走到茶吧機時,這杯水剛好八分滿。
他拿起水喝了一口,還有點燙,又将其放下,撥電話。
“六兒。”
周六:“小雨,什麼事兒,盡管吩咐。”
“查個人,範硯西。”
“哪個燕?燕子的燕?”
周止雨不斷翻轉手裡的名片:“筆墨紙硯的硯,東南西北的西,電話發你了,戴郎格南十字星,不是窮人,但沒見過。”
“沒見過?你沒見過還是我和周日都沒見過?”
“我沒見過,”周止雨答得很快,自言自語,“我怎麼會沒見過?嶼城有錢人比我小比我大的我哪個沒見過,除非這人以前不在嶼城,他空降的。”
“行,那我知道了。”
周六那邊響起紙張翻動的聲音,可能已經進入了初篩,沒來得及挂電話。
周止雨拿指甲在名片邊緣來回滑刻,沉思片刻還是問了:“六兒,昨晚上你和日子哥都沒攔住我?”
“小雨,你讓我們走的,我們又不是沒眼色。再說你進了Adios,Adios和咱們自己家有什麼區别,讓我倆回,我倆也就回了。怎麼了?”
“就……不太明白。”
不明白為什麼昨天能喝成那樣,情緒上頭到拉着路邊随便一個人就要去酒店。
範硯西有什麼好,竟然入了醉酒的自己的眼?
周止雨無法共情昨夜的自己。
“範硯西就是昨晚你帶進Adios那個?” 周六模糊猜到了點,“被欺負了?”
“不算,就是不爽。”
周止雨說不算就是真不算。
他要是想算,也沒幾個人能攔住。
不過近兩年小雨低調多了,脾性也逐漸圓潤,這樣長下去挺好的,不會出什麼大事。
周六過了過念頭,從運營商那邊拉範硯西的通話記錄,密密麻麻看不到底,語氣帶笑:“那是怎麼了,他不行?還是活兒不好?”
周止雨笑罵:“半個子兒都不記得了,誰知道。頭一回還給忘了,快氣死我了。”
說話時他大腿有根筋抽動了一下,累的。
周止雨心想。
不是不行。
“不過還是恭喜我們小雨,至少咱沒虧,”周六熟稔地打趣他,“周日去處理你那個前男友了,剩下的不用操心。”
周止雨想起一點前因後果,頭疼地揉額角:“那騙子到底談了幾個?”
周六吃瓜本性大爆發,笑說:“你是三,昨晚上他抱着的粉頭發是四,微信裡聊着三個,電話記錄還有兩個常聯系的。裡邊兒有個挺眼熟,是城西一個富豪,精彩着呢。”
周止雨也跟着笑:“還好沒來得及談。”
“可不嗎,福大命大。”
“對了六兒,一會兒和酒店去個消息,把我房間房費結了,免得今天賬盤不清。”
所有酒店前台入職培訓時都會見過周止雨,防止認不出人,隻要周止雨出現,房間空着,他想住哪間都行。
偶爾,不熟練的前台會把他當普通客人标記,就會出現房間被住了,但沒人付錢的情況,亂了賬。
為了避免,周止雨每次住過都會吩咐周六一句。
“好嘞。”
沒一會兒,周六回電,說房費範硯西付過了,走時還多續了一天。
周止雨聽了,很快地嗯一聲,把名片揉成一團,做出投籃的姿勢,在一片暗色中準确扔進垃圾桶。
進了。
19:00。
周止雨在不開燈的屋子裡坐了會兒,實在坐不下去了。
那種隐隐約約的痛感太過折磨,讓他不停想回憶到底是為什麼,但又什麼都回憶不起來。
他披上睡袍,推窗走上陽台。
不再是處男,保持這麼久的良好作息也徹底亂了,他沒事,他很好啊,他完全不在乎,這有什麼,男的嘛,他隻是有一點……
好吧,周公子非常不爽。
陽台相當大,頂樓有風,卻不至于呼嘯。
角落裡植被茂盛,走近了才發現,那蒼翠的顔色都是假的。
和市場内粗糙的假花假草又有些不同,這些塑料制品仿制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又真,卻又不活,不需要人費心思照料。
尤其是邊角錯落的蘑菇燈很可愛,大蘑菇小蘑菇,高蘑菇矮蘑菇,旁邊還有個蘑菇形狀的懶人沙發。
從屋内到陽台,這大幾百平的地方除了周止雨,沒有活物。
周止雨把自己扔進蘑菇沙發,撥暗了點燈,看這濃重的藍色如同簾幕般沉落。
直至整個世界變成黑暗。
這時,手機驟然響鈴。
周止雨捏着鼻梁骨坐起來,接電話。
“喂,小姑姑。”
他小姑壓低聲音,做賊似的在那邊說:“周小雨你完了!你談了個騙子的事兒被你爺爺知道了!”
周止雨一個激靈:“怎麼傳到爺爺耳朵裡了?!”
“你那騙子前男友還騙了城西一個老頭,這老頭當場心髒病發作送到三院去了!爺爺當時就在三院和一個老中醫叙舊呢!可不就看見了嗎!人家倆還認識!說是這會兒救回來了,正在和爺爺聊天呢,今天我碰巧離這兒近,過來找你爺爺,在病房外邊兒聽見了才給你通風報信!”
完了……
完了完了。
周止雨顧不得穿鞋,大步流星向屋裡走,邊走邊喊智能家居開燈。
電話沒挂,那邊他小姑姑還在給他支招。
“現在買張票快出國,最早的航班,也别管去哪了!小雨,這次再被爺爺逮到,你就真得去結婚了!”
周止雨一手拿着護照手機,一手打開門,感受到阻力後立刻覺得不對向内拉,想關門。
但已經晚了。
門口,等待多時的四個便衣保镖死死扒住門,笑得很溫柔。
領頭的那個說:“少爺晚上好,老爺子在等,走吧。”
周止雨拿遠手機屏幕,咬牙切齒:“小、姑、姑!”
配合爺爺玩了一招引蛇出洞的小姑姑聽到動靜,明哲保身,挂了她大侄子的電話。
20:43。
嶼城第三人民醫院燈火通明。
周止雨慢吞吞往裡走。
他離家匆忙,米色的T恤,隻來得及抓了件過胯的黑色針織開衫套在外面,下身還是那條牛仔褲,腳下穿着蘑菇棉拖鞋,看起來像隔壁精神病院區越獄失敗又被抓回去的病患。
春夜還有些冷,醫院灌木底下隐隐約約有了蟲鳴。
周止雨本來被從車上帶下來時還帶着笑,越往裡走,消毒水味道越濃,笑容越小,走到vip病房門口時,他幾乎面無表情——
他不喜歡這種地方。
好像見過太多死亡,無論什麼時候都冰涼。
周六周日原本靠着牆,見他來了同時向他走,目光擔憂。
周六:“病房裡就老爺子一個。”
周日沉默着,想跟周止雨一起進去。
周止雨按住他肩,搖頭制止。
六個保镖留在門外。
病房裡果然沒有病人,隻有穿着一身深藍近黑中山裝的老人對着病床發呆。他看起來和别的老人并無不同,可能稍微精神一些,但也樸素。
聽見開門響聲,老年人沒回頭,直到周止雨走到他身側,才轉動起手裡兩隻油潤瓦亮的核桃。
嘩啦,嘩啦。
周止雨一言不發,屈膝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