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級部門掰扯了一年多,項廷的申請報告總算批下來,誰知他又把機會扔了。
這是1989年開春的日子。項廷一拳頭砸向“欺負”過他姐的地頭蛇。
大家見到他小牛皮靴,敬着禮目送;群衆圍觀他被帶走,都嘀咕這小子逞意氣葬送了自己的前程。畢竟項家已經今時不同往日了。
受害者送急診。目擊者口供稱,項廷活脫脫一條小瘋狗,完全殺人現場,八個衛兵護駕神仙難救,描繪得很是熱火朝天。隔壁的審訊室裡卻一片寂靜。主審官還在路上,據說自行車堵車了,隻有兩個小民警坐鎮。
項廷都被上了十字交叉的背拷,男警還作着預備撲敵的姿态。女警更是緊張兮兮,飛快兜一眼項廷,紅臉,定身,低頭,用力眨眼緩沖,循環。
剛滿十八周歲的項廷,有一張青澀卻不乏攻擊性的臉,就像雪原上的一匹小狼。即便稚拙,人和狼的對視也總是與野性的直面,一線生死間本能地敬畏。是有正氣,但更像一種帶着立場的殺氣,天生小危險分子。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警察硬着頭皮開口:“我們現在是有法律的…先不說法律,那麼多人看着,是不是也不太講究啊?打人這個行為,本身也挺不尊重人嘛。”
項廷說:“我可以講究,别人講究嗎?尊重得有個限,尤其是對王八蛋!”
“法律面前哪有你這一套…”
“做人總得有點原則對吧?你們要是早點講法律,我至于動手嗎?法律上本來早該完蛋的人,我幫忙送個行怎麼了?”
姐姐的到來才打破了僵局。項青雲梳着與國際接軌的撒切爾發型,挺着個大肚子在值班台那周旋了幾句話,拘留室的大門就敞開了。她沒有直接求情,她迂回暗示,鬥毆的背後有着複雜的因素,台面上解決不了。
出了警察局的一條街,項青雲才拉下臉:“你這狗脾氣為什麼還沒改?好歹也是帶過幾個人的人,怎麼還這麼一頭犟勁兒沖啊?”
項廷怕聊太深,勾起姐姐的痛苦回憶。剛才還是狠巴巴的他,現在隻嘟哝了一句:“摟不住火,管管。”
項青雲說:“還你管管?到了這兒咱歸人家管,你真别有一點脾氣。我看你這專業,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隊能搭上點邊,要派你去當基層警察,你去不去?”
項廷雙手交叉枕在腦後,邊走邊望着天:“不去,我要做個自由自在的公民,剛脫了軍裝又換上警服,那我回家來幹嗎?”
姐弟一前一後走着,都不大想回家的樣子。項父腦溢血偏癱,家族便因山山頭頭的原因光速衰落。項廷回北京的第一天,隻見家具都蓋上了白布等待法院拍賣。入伍前多麼烈火烹油,回家後就有多清水冷竈,項廷一連幾天都有點懵。
項青雲問:“那你打算做什麼營生呢?爸爸已經那樣了,咱們兩相依為命,往後誰都靠不住。你今天争這口硬氣作什麼用?惹這麼大的事,問題不解決,恐怕爸爸的朋友都不會收留你了。”
“不知道,反正我感覺該我幹大事情的時候到了。走吧姐,先吃飯。”項廷走在前邊,回頭一笑。陽光下的笑容頗有感染力,讓姐姐憂慮的心也稍稍明亮了些。
項廷這一代沒有經曆北大荒的悲壯和上山下鄉的磋磨,有種純真的激情。昨天好幾位同學找到他,說他不笑時就酷酷的,像電影明星,一張證件照掀起四九城腥風血雨,可以來當時裝模特嗎?酬勞雖然不多。總之怎麼都能通羅馬,八九點鐘的太陽,從這世界上哪條地平線升起來不是活潑潑的希望?
項廷幫姐姐豎起大衣的領子擋着寒風,然後跑到街對面買姐姐愛吃的素包子。隊伍挺長,這個時間是工廠下班高峰。包子鋪前,兩個高級工程師見面,他倆的對話是:
“嘿,出國的事兒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快了,快了!”
人類是一代一代進化的。但是在八九十年代,一年進化一次,那會兒就是這樣瞬息萬變。全世界都在密切地注視中國的進化,眼見着在領導人一而再、再而三“不會變”的保證聲中,留學政策一次又一次放寬。出境卡取消了,海外學習期限不再提了,因公護照能換成因私護照了。有人偷偷把“出國熱”形容為“勝利大逃亡”。
剛出爐的包子買到手,項廷的心也熱了起來。
隔日,小雨。
東城王府井南面有一條僻靜而狹長的小街,叫東交民巷。當年義和團正是在此圍攻各國使館,最終導緻八國聯軍入侵北京。那最西頭,有兩扇極不起眼、紅漆剝落的小門。
門前挂着牌子:北京市公安局簽證科。
這便是“國門”了。
國門雖小也是國門。靠西的那扇門通向歐、美、加,東邊的負責港、澳、日。
8點多鐘,項廷來辦護照。簽證科還沒開始辦公,門外已經圍了幾個連隊的人。9點整,一直毫無動靜的小門突然打開,人群如潮湧入。
小門裡面是一個前後貫通的套間。外面不到二十平米,左邊牆下一排竹椅子,右邊牆上貼滿了五花八門的暫行規定,桌上擱一張來訪登記表。裡間的門依然緊閉,誰也不知道裡頭在搗鼓什麼。有人一回生,冒冒失失去敲門。出來個民警,指着鼻子訓了一頓,又把門摔上了。大家隻好等,等啊等,有人進進出出,有人大背單詞,有人閉目養神,有人忙着社交。
一個出國信息角很快形成。“教委剛發新文件了,以後研究生都不讓走了……”“聖誕節申請去美國的500多人,您猜怎麼着?一個沒過!”“加拿大容易,先去加拿大再到美國,曲線救國……”頗具言論自由。各種道聽途說,說者概不負責,聽者也不認真。重點是在這種場合,沒人追查你是哪個單位的。
民警開始傳喚了。每次叫進去兩三個,人一進去門就無情關上。大家看到國家機器開始正常運轉就耐心了。
項廷被召進去的時候,已經下午3點多了。三堂會審,項廷悶聲不響地坐下來。
“幹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