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我姐夫有綠卡,是美國人,比洋貨還洋貨。”
民警問完就罷,也不查他的表格,啪的把大紅章一蓋。護照那時屬于特權一類的東西,項青雲發揮家族的餘熱打過了招呼,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是次天去辦簽證,難度陡增,美國大使可不講中國人情。姐弟倆一起來到秀水東街的美國大使館,出門前,項青雲給弟弟套上造價昂貴的粗花呢西裝:“簽證就像結婚,事關終身,一點馬虎不得。”
項廷肩寬腿長,穿不住緊巴巴的衣服,松了兩個扣子仍不自在:“姐,說你自己呢。”
姐姐的這個丈夫誰都沒見過。聽說兩個人都感染了歐風美氣,以充滿活力的西學東漸形式,随便找了個舊租界裡的小教堂,宣個誓就算把婚結了。姐是長姐,半個主母,竟沒人奈何得了她。不但如此,親戚還都對這樁詭秘的婚事沾沾自喜,逢人便說。隻因現在相親市場上,最搶手的就是“海陸空”。“陸”革命後落(陸)實政策有被退回的财産;“空”要有一套現成的(空)婚房。頭一個“海”,就是說要有海外關系。
美國使館就是光秃秃一個大院。進門前,先交表,兩位文秘檢查各項文件是否齊全。大家被領進屋裡。屋中央擺着一個單調的屏風,屏風後是辦公窗口。有人探頭探腦,從縫裡往裡張望。不知怎麼,這個行為一下惹惱了領事先生,猛然沖了出來:“你!你!還有你!回去!”幾個人吓傻了,一個勁說好話,有個女生哭了。秘書趕人:“洋人說話了,我也沒辦法。”
項廷不在連坐的範圍内,但他站起來護在同胞前頭,高頭大馬的洋人看他兩眼,沒再說話。
大家得救。項青雲忙把他拉回來坐好,低聲道:“好了,好了,你别緊張。”
項廷說:“有什麼可緊張的?我出去後混得差不了。瞧好兒吧,等沒幾年住的房子和開的車子,有個副部級的待遇了,頭一個就把你們都接走。”
項青雲笑了說:“一嘴貧勁兒。”
等待期間,不時有人神情壯烈地從裡屋出來。一個山西老總的經濟證明領事拒不承認,另一個書生氣的小夥子也遇到大麻煩,正使勁向小窗口裡解釋。他一直在美國讀書,國内妻子得了絕症,他隻好趕回國。落地頭天,妻子不治,他想回美繼續學業。悲慘故事沒能打動美國人,小夥緊緊抓着圍欄竟無力地跪了下去,叫着亡妻的名字:為什麼我得不到人權?憑什麼我的人生這麼苦?
聽得人恻然心碎。眼見着無數個支撐了數年生活的夢在眼前破滅了,多少人把一切都押在出國這一個寶上,不惜花光幾代人的積蓄,變賣祖産,妻離子散。
項青雲憂心忡忡:“等會要是問你姐夫什麼樣,你什麼家庭,怎麼樣說?”
項廷輕輕松松:“在紐約銀行上班,闊,非要給我當擔保人。我是知識分子家庭,全家沒有參加任何組織。但我想通了,和小資劃不清界限索性不劃了,鬥不過隻能加入了。”
輪到項廷了。
“你為什麼要去美國?”領事小姐很是禮貌,不像傳說裡天一黑就吃小孩。
項廷大大方方皺了皺眉:“我聽不懂,你能講中文嗎?”
能坐到這個窗口的人,即便英文不流利也練過了基礎的問答。項廷這種情況百裡挑不出一。
領事就不改變語種:“你在美國待多久?”
項廷文不對題:“找我姐夫。”
“名字?”
“我外甥都要生了,他還不回來,這種人是不是太混球了?”
領事緊盯:“他已經移民了?你對移民怎麼看?”
項廷聽煩了,反客為主:“你不懂中國話怎麼來中國的?”
領事由衷地沉默一會,再張嘴,京腔地地道道:“北京有房子嗎?”
“哦!那可太多了。”
“歡迎你。”領事小姐已經按鈴在叫下一位,微笑,“下個禮拜五來取簽證。”
一切竟如此簡單,簡單得甚至令人失望,項廷本以為有多驚險刺激。激動人心的場面,卻出現在走出使館大門之時,原本縮了脖子站在幹岸上的人群馬上蜂擁上來。大家都驚呆了,前腳還在暗地裡嘲笑,字母表都不會背的小炮兒,沒文化真耽誤事,後腳發現項廷竟成了一個月來屈指可數的幸運兒,黑天鵝事件,垂範青史。兄弟們在當下最時髦的餐廳肯德基給項廷送别,談起神奇的過簽經曆,大家都笑罵,你丫就吹!最後喝大了烏哩烏塗地一塊嚎《我愛北京天安門》。
半個月後,首都國際機場新候機樓。安檢的門前,項青雲還有點不敢置信。一環套一環的順利,或許這就是時也命也吧?說着說着,她好幾次忍着淚别過了臉。
項廷心有不忍:“要不等你生了吧。”
項青雲說:“别說沒出息的話,男兒當然要去走四方。像我們這樣龐大的家族,要是後代們無能,鐵定守在家裡為一點遺産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相反,但凡争點氣的孩子,一定會去闖天下幹出一番事業。中國人走到哪裡都是一大家子,現在千千萬萬的青年敢于到海外去開疆拓土,這就是下個世紀國家興盛的兆頭。”
項廷扶住她的肩膀,項青雲的清淚才滾下來:“你這一去,不要挂念家裡,能不回來就不回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疾病生死,各安天命。”
項青雲掩面哭泣之間,項廷不願她越惜别越難過,已經心一狠無聲走了,隻留下一頂洗得發白的海藍帽子。
十幾個小時之後,當他松開座位上的安全帶時,這次國才算是真正出成了。然而此刻的項廷還一無所知,一個什麼樣一半民主自由、一半神秘新奇的新世界正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