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比計劃提前了半小時降落,可是停在跑道上,遲遲不上廊橋。項廷從圓圓的舷窗往外看,由于時差,橫跨東西半球隻過去了幾個小時似得。姐姐的“為國争光”猶在耳邊,項廷已經茫茫然置身于世界第一大都會——紐約肯尼迪機場川流不息的人流之中了。中美的國力差距少說幾十年,項廷如同快進了一個世紀。整個世界就像舞台布景,眨眼工夫全換了,就這麼稀裡糊塗。
一般人初到美國,都有種下鄉人進城的笨拙,甚至一下子殘廢了。首先必然長時間陷入一種半聾半啞的狀态,别人是英語聽說兩項不行,項廷是讀寫都抓瞎。
比如飛機上便要填的入境海關申報單,項廷一開始睡着了沒拿到,睡醒了見别人都有的東西他沒有,舉手說他得有。拿到手,CBP Form 6059B,隻認得6059。于是雅賄旁邊亞裔面孔的女士代填,女士隻有一隻鉛筆,斟酌完自己的剛要填項廷的時候,項廷已經要到一份中文的表。足足地彰顯着東方文明古國的謙抑氣質,項廷等了好一會,大夥還在咬着筆頭審慎苦思,偌大的機艙裡他最早交卷。
送表申報、排隊入關後,項廷找不到托運的行李了。一個訪問學者使團遭遇了相同情況,在迷宮一樣的大廳裡東張西望。項廷若無其事的樣子溜達兩圈,靠着日語指示牌裡的中文字,尋摸到服務櫃台。他沒先問自己的行李,而是原路返回把那個會講英語的使團呼過來,工作人員就把他們的問題一塊打包解決了。
别人提心吊膽,項廷卻是如此之達觀,出國對他來說是一場華麗冒險。和平年代沒有仗打,幹什麼都讓他提不起勁來。美帝,刺激!英語?英語這東西隻要是個人逼一逼就逼出來了,他又不蠢。
然而邁出紐約客生活的第一步,得先找到他的姐夫。
姐姐說過,你姐夫會提前一小時來接機。你朝人群裡一眼抛過去,那個最有風度的華人紳士,就是他了。項廷問長相,姐姐說成功的人都不醜。
機場大門堵得全是人,項廷特意等這一批旅客走幹淨了才出去,這樣搜尋範圍就小了很多。剩下來接親友的中國人裡,舉着的牌子沒一個寫項廷的名字。項廷忽見有個中年男人,穿着西裝,熱情地專門向他招手。項廷滿臉燦爛的笑容,走過去時豎起兩根手指碰碰帽檐,潇灑地向外一甩,行了個漂亮的美式軍禮,比美國大兵還标準。
“Follow me, follow me!”
項廷被這人嘴裡突如其來的英語搞懵了,姐夫難道隻會說洋文?在西方呆了才多久,就高雅了,可不能冒昧。
項廷用得體的肢體語言表達了困惑,卻聽到男人自稱姐夫。姐夫幫他提着行李就走,剛出機場,迎面上來一個一步三晃的黑人司機,不由分說就把行李轉移到了車的後備箱裡。
車窗外上下四五層的立體交叉公路,望不盡的車燈耀人眼目。當汽車從海底隧道爬上來時,整個紐約夢幻得像一座天空花園,這才透明般地展現在項廷眼前。
直到項廷“得得得”地叫了停,他眼看着車前頭計價表的指針由50美元跳到80美元,又往上飙升,發覺事情不妙,讓“姐夫”停,又讓司機别管什麼地方,馬上把他放下來。
人是下來了,行李還在上頭,項廷吃車尾氣。項廷狂奔不舍,着實追了一條街,但兩隻腳的哪能跑過四條腿的?
這就是美國給他的見面禮?要不是下車,下一步是不是送進詐騙集團,被扔到沙漠暴曬,打到大小便失禁,被賣去公海割器官了?
這是哪啊?
四十二街。街的東邊是聯合國總部所在地,街的西面是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街的中間夾着一個大名鼎鼎卻又小得不能再小的時代廣場。
開門紅。項廷受了點打擊,不大。證件和錢都随身揣着,不拖着行李人也輕便了。亂七八糟想着事,到了時代廣場。一群鴿子在那裡啄食,這裡的鳥不怕人,趕它也不飛。印第安人推車賣龍蝦和海豹肉,裝在桶裡的法棍像金箍棒。走進超級市場,看看物價倒也不像國内謠傳的那麼貴,這片土地被中國人想得太神奇了,項廷發現同胞一點自信都沒有。他轉來轉去,心裡琢磨着能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幹收銀員估計是不行,顧客說話飛快他聽不懂。黃馬甲的店員推着車往貨架上堆貨,項廷裝作選商品靠近,瞟着眼看美國人怎麼工作。
項廷一直待到超市關門。入了夜的四十二街,就是紐約市最猖狂的露天性市場。
駐足觀察一會,就會發現這裡四面八方地展示資本主義的荒誕:大廈裡各國外交官每天在一本正經地研究世界和平;穿梭的各路精英一心正為華爾街的股票價格、銀行的利率和公司的銷售額而憂慮;而同時街邊數不清的色情影院,一張過夜門票隻要3美元。商店裡廉價甩賣成人雜志,性/愛娃娃的造型千奇百怪。光天化日之下,衣着暴露的女郎公然招攬路人。
蜂也喧喧,蝶也翩翩。項廷剛在長椅上坐下來,一個美國甜心就把手攀到了他的肩膀上:“一個人嗎?我這裡的姑娘可寂寞了。”
項廷看見周圍還有幾個姑娘在徘徊,猜到她是拉皮條的,僵得像塊石頭,沉住了氣連聲說了七八個No,擲地有聲。
在性方面,美國60年代的流行口号是幹就是了。到了90年代已變成,戴上套就是了!中國此時什麼樣?一方面國家重視未婚青年的配對問題,另一方面,管制無孔不入。公共場合的親昵行為被視為異教,不時有戴着紅袖章的糾察隊在公園巡邏,強光電筒對準黑暗中親昵的戀人,大聲喊:“精神文明!精神文明!”
“呵,你不想要這個。”妓女嘻嘻直笑,“别在意。我這裡還有許多男孩子。”
接着,她就開始向項廷描繪起同性之間愛愛的各種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