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有不少蜚聲國際的語言學校,為留學生提供一個半年的學習項目,學費至少也要五千美元,還不知道可否分期付款。項廷坐在床上盤算着,他換了一千美元随身攜帶,加上藍珀借他的三百,加起來一千三。即便不扣除日常支出,這半年隻進不出,剩下的三千七上哪裡找去?要不去中國銀行,請國内電彙過來?
但這樣一來,一則姐姐會發現姐夫刻薄他,夫妻間不好做人,孕婦生氣更動了胎氣;二則頑固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出國前誇下海口,這才兩天就要求人救濟了麼?那還不如讓他縮回娘胎裡去呢。
兩難,項廷越想越是不忿,真的恨不得到哪裡找個人來殺一殺!如果幾條街之外的那個聯合國現在表決要不要把地球炸掉,自己會投贊成票呢還是反對票?咬緊了牙,意志堅強,發下宏願。擰開門把手從地下室出去的時候,他手裡像虛執了一把刀,向前捅幾下,殺——藍珀——殺殺殺!吐出的白氣還在嘴邊上就被北風刮跑了。
出門在外靠同鄉。所以項廷在風裡雪裡走了一中午,幾條街都走遍了,比手畫腳問了十來個路人,總算尋到了唐人街。
肮髒不堪的街道,紅字燙金的牌樓,中餐館一家挨一家,目不暇接。中國人還是美國人,窮也好富也罷,在紐約絕不會不知道唐人街的。勞工在台階上蝦着身子甩撲克,吸烈煙,小孩子在坑坑窪窪的麻袋上撒尿,和袋裡不知何物發生化學反應。項廷驚詫這裡的肮髒,可是肮髒中又散發着生氣。小山般堆起的新鮮瓜果以及各式各樣的海鮮,書攤上盡是些烏七八糟的港台裸體女人照的刊物。上海人叫賣排骨年糕、洋蔥拌面種種風味小吃,零下的氣溫中人們排着一條條長龍等候着小報亭出售樂/透彩票。
項廷一時間竟有了回到了遠在千裡之外家鄉的錯覺。
然而,當他推開一家家餐館的門,第一句話就是:“對不起,有打工的位置嗎?”常常是把看門的侍應生吓了一跳。還沒等到他自我介紹到一半,那些老闆擡眼打量他時的心理,恐怕就和打量敲門讨錢的叫花子也差不多。
有一家店倒是點頭哈腰,服務生戴着雪白耀眼的手套,躬身指着紅木雕花座位,一副給項廷匆忙帶位的樣子。項廷回頭一看,原來這是因為他後面跟了一個洋大人,自己借了他的光,狐假虎威了。項廷解釋說自己不是吃飯,是來找工。老闆剛才堆起的笑容一下子變成了不屑,真比好萊塢的任何一個角都會演。片刻老闆揮一下大手,用胸腔重重地甩出一個聲音:“沒有工!沒有工!”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被掃地出門之後,項廷踩了很深的雪走到廣場去,那兒有幾張椅子。他把椅子上的雪拂掉就坐了,随便咽了幾口路上帶來的沒有吃完的餅幹,耐下性子觀察一番。這裡的中國人似乎都呆闆,人與人之間根本不講話,也許是美國社會的感情淡薄症和極度自我中心傳到了每一個角落。項廷把手套脫下來夾在腋下,把手塞到羽絨衣裡去。突然碰到了口袋裡的一個小東西,一種特異的涼意傳到心裡。
那是藍珀昨天給他一顆水果硬糖,藍莓味。可能是洋味十足的緣故,掖在衣服裡都足足香了他一個晚上。項廷用食指反複摸着那顆糖的外包裝,平滑、光潤、冰冷,圓圓的一顆,居然跟某個人一樣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洋精緻,令人無比生厭,尤其是那件地厘蛇果一樣的紅衣。
項廷忽然天馬行空,這粒糖就是控制着全球核裝置的總按鈕,引爆器就在他腦袋裡,隻要這麼輕輕一按,蘑菇雲頃刻升起。不僅是藍珀完蛋了,全人類也真的沒什麼希望,幹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樣大家都幹淨、公平了,快快爆炸吧!
揉搓折磨着這顆藍莓糖,項廷在锲而不舍地碰了一整天的灰的情況下,精神上卻實現勝利。
晚上七點鐘,他推開了“煲煲好”的朱紅漆門。
戴黑領結的廣東領班聽說他應聘,把他從頭到腳上下打量了一陣。看到這是個器宇軒昂的小夥,品貌十分不凡,但似乎走到哪兒都該很有點衆星捧月的意思。這樣的人不是池中物,活幹不幹得麻利另說,主要呆不久,他們想要穩定的長工。且看舉止,他剛來美國,不好調教,尤其是從北京來的爺。領班于是拒絕了,讓項廷請便。
項廷仍道了聲謝,準備出門時,一陣尖銳的高跟鞋聲,老闆娘從後院出來了,而且帶着三五個身着旗袍的迎賓小姐往外熱情地招呼。有個姑娘忍不住偷偷看項廷,一個看了便全都看過來,一排向日葵似得跟着小太陽轉。
“妖妖娆娆的給誰看呢?笑得這麼開心,這麼愛笑一會留着出去賣啊!”老闆娘回頭嚴聲說道,吊梢一雙鳳眼指揮着領班,“這倆破瓶子還留着幹嘛?缺個口兒還放這裡吓人,扔了扔了,留着它們多晦氣!”
櫃台上有一對瓷花瓶,那是領班馬路上撿來的。看着花樣富貴吉祥,龍形栩栩如生,仿佛騰雲駕霧,就洗幹淨了擺出來充門面。
領班剛要取走,卻聽項廷說:“等一下。”
老闆娘着急接客,左右逢源地應酬,沒空管,女孩子們則是個個伸着秀頸瞅他。
項廷走過去拿起花瓶仔細端詳,敲敲,一會兒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上好的瓷土和青花料,這花瓶是明代藩王墓葬出土的,崇祯八年燒制,這麼丢了也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