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半鐘,高盛合夥人辦公室。
一紙辭呈奉上。
藍珀說:“我已經追了你一整天了,這份辭職信隻差你的一個簽名,你就這樣讓我等。”
費曼說:“我沒有同意過。”
“那現在你說說吧——同意還是不同意?”
“藍,”費曼的臉似乎不像平時那樣納粹軍紀官一樣刻闆,冰藍的眼睛如同冬日的湖面,“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我隻說說我是怎麼看的。”藍珀浮起一絲笑,“從如今的情況看,你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會不選。”
“你總是不選,盼着所有事情迎刃而解。Your Majesty,你生來就是明哲保身的。”
費曼握着支鉛筆,神情不屬地在便簽簿上寫東西。藍珀伸手在他臉前彩雲般的揮一揮,費曼的眼睛也沒有多眨。藍珀探身把他的眼鏡拿下來,小心地在自己鼻梁上架正。眼鏡還是稍稍滑下來一點,藍珀托着腮,看着他,說:“你的簽名是我今天最渴望的東西,你不會讓我傷心、失望的,對吧?”
“瓦克恩那邊如何了?”費曼平靜地說,把手裡的鉛筆、幾本藍皮文件冊和剛才亂塗的東西推在一邊。
“他?想了個天馬行空的點子,不過好像又出了點亂子。他現在左瘋了,隻要有鏡頭,他就會抱住我親一口,因為我是個亞裔。”藍珀幸災樂禍地笑了,“堅定了我快點跑的決心。”
十天前,威斯康星州的一名黑人被警察從背後連開14槍後,當地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抗議行動。行動開始的第一天就有了變味的迹象,很快演變成街頭上的□□燒,大半個美國連帶加拿大的秩序都被嚴重破壞。麥當勞的加盟商們發起的群訴,曾經是一場有明确訴求、較為“純粹”的平權運動,現在也跟着這場風波愈演愈烈,是一點也壓不住了。更糟的是,種族問題日益被工具化,成為尤其是大選年兩黨互相攻讦的武器。
費曼卻說:“很快就會結束了。”
他将桌上的一份報紙遞給藍珀,上面是克裡奧爾人(黑白混血的子女)分門别類地抨擊各種黑人的一篇火爆大作。黑人裡面分成各種品類,内戰前獲得解放的黑人跟内戰後解放的黑奴後代不一樣,非洲過來的黑人跟美國本土的黑人又有很大差别。1980年代後,美國移民口子放寬,全球留美拿綠卡的新中産移民自成一個比較高貴的體系,加勒比地區的黑人則在王座之上鄙視一切黑人。
藍珀亮出一個so what的表情。
費曼說:“這篇文章并非真正由克裡奧爾人撰寫,它出自一位我們都認識的政治家之手,伯尼·蒂勒森。通過給這些弱勢群體貼上标簽,不停地分化底層黑人,讓底層黑人互相内耗,履試不爽。伯尼已經進場,他懂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撈到最多的好處,然後立刻收場。等到這一次的平權運動平息後,麥當勞的股價自然會恢複。藍,現在不是高盛清空股權退出的最好時機,也許你應該重新考慮一下這樣的局面,不要研判商情失誤。”
藍珀笑道:“請問,如果按你的高論作進一步的推論,美國為什麼還沒有邀請你這個英國人來治國呢?”
“或者請你談談,這筆交易究竟有什麼地方使你不喜歡?”
“你真是鐵石心腸又聽不懂人話。我說了,即便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一本萬利的事情了,我想退就退了,我才不在乎什麼投資回報率,我巴不得幹完這票就金盆洗手。”藍珀的臉上看不到一點友好的表情了,“我受夠了華爾街,受夠了高盛,受夠了特别是石油業的各大公司在銀行董事會裡密切合作串通一氣。我說過一切都夠了,你們卻照樣我行我素,繼續玩弄這種近親繁殖的手法:你上我的董事會來,我進你的董事會去。然後我就作為靶子,受到各個方面——國會、消費者、高盛自己的主顧、報界——的圍攻,連篇累牍地指責我長期利用連鎖董事會損害公衆利益。還有我的上司,我早就厭倦了你,一點不錯,而你呢,永遠袖手旁觀,也是咎由自取。”
一時間辦公室裡萬籁俱靜,沉默之中意蘊無窮。
終于,費曼說:“我記得,你勸過我加入買方。”
藍珀已經收起了剛才的激動:“是的,我辭職後就幹這個。”
“我以為你會回家去。”
“你比我還了解我嗎?我能回哪裡去?”
“塞納多,也可能是中國。”
“No…”藍珀搖了搖手指,用中文說,“水簾洞,或者高老莊。”
費曼的英式英語是那麼典雅,他的中文竟也有皇室的味道,他笑着說:“盤絲洞,或者女兒國?”
藍珀這會兒真被吓到了:“快給我住口!”
費曼拿回了他的鉛筆,不再說了,好像剛才那個根本沒有一點口音的中文不是從他嘴裡發出來的。
藍珀驚呆了:“你什麼時候學的中文?我們有中國的客戶嗎?”
費曼隻是說:“以後會有。”
“你知道市場如此廣大,你無法迎合每個客戶吧?拼成這樣子!為了一樁生意!”
“為了一個人。”
“為了我,那就放了我。我的飛機隻剩兩個小時就要起飛,你别簽字了,你送送我。”藍珀手指一勾,勾過來費曼放在桌上的車鑰匙,用捂暖了的鑰匙在費曼的掌心輕輕地劃了一道,“真希望有一天,費曼,你我何時能到山中做神仙去?你說我們為什麼不能在自己家裡印錢呢?”
“藍,”費曼看着他,“這也許是你在紐約的最後一晚,和我推心置腹地說一會話吧。”
“哦!我的哪句話不真了?我還沒老成成那樣。”
“你要印錢,其實你一點也不愛财。”
“大家都愛,我憑什麼不愛?”
“它對你沒有用。”費曼說,“大學的時候,你和現代機械是死敵,沒有手表,相機或錄音機,不打傘。不用電腦,從來沒有接近過文字處理器,學不會開車,沒有換過保險絲,沒有給任何一個教授發過電子郵件。你把電視上的所有按鈕用膠帶封住,這樣你就隻用操作開關和音量按鈕了。”
藍珀說:“你去問問沙曼莎,她太知道我多像個守财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