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珀的手帕。
項廷扯下麻袋飛的起身奪回手帕。經理向前闖進一步,左腿一蹲,右腿匝地一掃,使個掃堂腿,他乃少林寺銅人還俗,自知兩圍大樹經他一腿也得兩斷。不料一腿掃在項廷腿上,恰如掃在石頭上一般。項廷沒被掃倒,經理卻痛得如同骨折筋斷一般,向後撲地,砰的倒下,竟僅僅地被反力掼了個壁虎爬沙。
項廷拿回了手帕,便蹲下來,把伯尼的把柄推薦信放到經理手上,自始至終,沒動過一丁點粗。
經理忙躍起來,喝衆人快走。衆人倏一聲四散,但有個人剛剛去上了廁所,不知情況,還來踢了項廷兩腳。項廷坐在牆角,把手帕護在心口,微微蜷着。踢他,他不動,把煙頭扔在他頭上,項廷才擡眉看了一眼,那人一跳老遠。
項廷站起來,渾身的灰也不拍,便往外走。
白谟玺見到的便是他這副尊容,不知道項廷從哪個泥溝溝裡爬上來的:“你怎麼在這裡?”
同樣的話項廷還想問他呢。四周看看,這兒似乎還是四季酒店,經理等人沒把他擡多遠,就在中庭走廊的拐角。白谟玺負責迎來送往,于是就看見項廷了。
今天是美國法界佛教總會一年一度的大會,父親白韋德原名洛第嘉措,連任三屆的會長,年逾六十卻不肯卸任,每年還要大操大辦,今年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了,便叫大兒子來幫忙。白谟玺從小參加僧伽訓練班,上各種戒律課、法器課,學習華嚴字母,奈何毫無佛性,内心唯愛朋克,出道便一炮而紅。失戀的苦楚令他柔軟,看着父親盈極而虧的一襟晚照,白谟玺第一次主動提出來搭把手。
在會場被熏陶了半日的佛法,白谟玺不由得想起他和藍珀以往一起上充滿樂趣的素食烹饪課,實地研究舊金山萬佛城仙娜郡的蕨類生物的時光,人一旦被愛情深深傷害,什麼回憶久而久之都會化為溫馨的回憶。藍珀說好聽點是他父親的門生,嘴巴甜,頭腦好,很被看重,往難聽裡說,就是他家的童養媳。藍珀跟他父親那些筆賬的來往,白谟玺查清楚了,是藍珀隻要有收入,都要像貢稅般按月跟白韋德繳費。雖然白谟玺看他現在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但是烈馬好降就非烈馬,做人最重要的是念舊情啊!父親支招,讓他這次對着藍珀三步一拜,傾述自己的宏願,追求藍珀必須要有像輪胎的臉皮、乞丐的身體和宰相的肚皮,最關鍵像佛陀一樣的心境。明白嗎?看來父親是比自己懂得多的,一個名角兒在側,比香車寶馬更能體現身份地位。故而想到藍珀,仍覺得意猶未盡。知道藍珀在隔壁招标,踱了兩遭,白谟玺還是沒有貿貿然前去。藍珀實在是風騷入骨的一個男人,白谟玺承認為他擔心受驚亦很快樂。
因而白谟玺連帶着對待項廷,二十四分地和顔悅色,笑道:“你這是跟誰打起來了?别站着,趕緊進來,我給你找點藥水搽搽。”
“不用了。”項廷說。
“真的沒事嗎?”
“頭有點疼。”是非常疼,痛不可抑。從沒這樣過。
白谟玺估計覺得自己牙龇着很出戲,請不動也就不請了。
項廷待他走沒影,才從偏遠的角門進去。安保攔住他,項廷說:“我是你們白先生的朋友。也沒什麼事,路過來拜望一下。”
會場環境清幽,無人不在打坐,閉目修行。項廷堂而皇之地繞過前廳,來到後堂,一扇小門虛掩着。
隻見裡頭一個瘦如排骨的老喇/嘛,左手托骨頭碗,碗裡盛一顆小丸子似的孩童眼。喇嘛正把毛筆放到嘴裡面去,蘸了口水,用口水化開那些礦物顔料,作畫時一直在持咒一直在念經。這是一幅雪域魔女的唐卡,魔女的眼睛勾魂攝魄,緊盯着門外的項廷一般。
“誰?”白韋德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兀的轉頭。
當然不是項廷發出來的,而是經理那幫人去而複返。
經理去找伯尼領賞,伯尼見了推薦信,卻不見項廷項上人頭,大怒。他說此子不可久留,叫經理人道處理,他們還真的人道地放走了項廷!原來一方面是伯尼政治語言比較婉轉,一方面經理等人英語詞彙量不如老趙。這一回伯尼說,就地處決,砰砰砰砰,半個不留,絕不手軟!看經理還傻愣着,伯尼說kill him!kill him!
惡鬥的場面開始了。經理一下子捂住項廷的嘴,使勁地将他向後扳去。項廷就地一滾,滾到一邊,一個手刀要砍下來時,三四條黑影同時撲向了他。項廷一個箭步飛奔上前,搬起來佛壇就向一個溜光的腦袋扔過去。
大家都再清楚不過,項廷腿腳太厲害真沒誰能制住他,平常做人又厚道講義氣,于是幾個人芭蕾舞演員一樣慢慢轉了一圈,一頭栽倒在地上,演一演得了。
隻有經理窮追不舍,因為伯尼說的那個賞金隻有他聽懂了幾個零!
肯定追不上,項廷來到電梯間的時候,早早甩脫了此人。
轟!
雙管泵動式霰/彈/槍3秒内連開6槍!直接轟掉了項廷身後的半面牆!
伯尼沒指望那幾個跑堂的,隻是用他們拖住項廷,正牌軍到了!
伯尼請來軍隊,理由是反恐,抓到恐/怖分子,沉到海底喂魚,做鲨魚點心!真正的黑□會原來都是喝着紅酒談政治的,得罪了黑□會還想走?
推車上的酒瓶和玻璃杯掉到地面,亦像子彈橫掃。
項廷隻能舉高雙手,戴着夜襲鏡全副武裝的美國大兵過來繳他的械,微微疑惑着,這少年看上去不大像蘇聯間諜。然後從最後一個口袋裡抽出了那條手帕。
項廷的臉色說變就變,大兵以為他詐降,可一瞬間的警惕心竟也沒防過項廷左手将他右臂向下重重拉拽,右手将腰猛力上提,一記上頂,将人從肩背上轟的投摔,泰山隕石墜!
手帕随之而落,一陣風來,竟飄到了斷牆之外。
項廷本能地要去抓,甫一伸手,子彈呼嘯而至。
槍響,驚得飛鳥散去就像一把樹葉落入蒼茫的天際。烏雲被風撕裂,亦黑壓壓地滾向遠空。
一聲巨大的铿當聲過後,項廷如同一顆墜落的流星,從二十多層樓的高空朝地面極速俯沖,毫無生還的可能。
風聲尖銳,就在即将見到死神的一刹那,下面一片人工湖面像地母般柔軟的懷抱,接住了他。
湖水冰冷,但卻無比真實,包裹着他那已經近乎失去知覺的身體。
項廷中了彈,無力再抓住他的手帕,它朝水面飛去,項廷離它越來越遠,往事,卻在煙波裡越來越近了。
忽而,那手帕像寶蓋傘那般張開,那上面種種多褶的圖案,也卒然變得龐大而清晰起來……
“叉是魚花,溝是牛鞍花,這個提勾呢,叫秤鈎花。這三種花和薏米殼串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百鳥衣。百鳥身上飛,這就是百鳥衣。”
“開口笑的符号就是我們的家,今天我做棉菜粑和糯米飯給你吃,好不好?……哼,你不來,我索性絕食算了。我一直捱着,捱到你來。好啊,我知道了,我得了麻風病,你怕傳染!”
“三角為山,群山的盡頭,木柱頂頭雕着一隻飛翔的大木鳥。那塊空地是我們過年過節時踩蘆笙用的;空地中央的木柱是蘆笙柱,柱頂上的木鳥叫脊宇鳥,是我們苗家最崇拜的神鳥。”
“這隻脊宇鳥可不是一隻凡鳥。它呢不但會飛,而且會永遠地飛,要飛多高有多高,要飛多遠有多遠。它還不會死,它和日落、日出一樣……就像你一樣。”
“我們苗人居不可無楓,因為楓樹是脊宇鳥的母親啊!我聽說,他們紅頭苗以血誓定情。背着父母,手拉手來到楓香樹下的泉邊,男子捧起水,女子取出銀針,将男子的手指輕輕刺破,殷紅的血就滲出滴在水裡,先是像絲一樣緩緩地遊動,最後把那一捧泉水全都染紅了。女子喝了三口水,輪到她捧水,男子刺破女子的手,他也把那定情水喝了三口。愛人的血,喝了它,愛會通透全身,會天長地久……咦?我明明是蠱苗,同你一個小不點說這些做什麼?……反正呢,随嫁的扁擔還要纏上五尺紅布,兩端系紅線各吊一枚銅錢,這叫作鵲橋。”
一方小小的手帕,他卻看得見大山油黑的輪廓,看得見西江雪白的顔色,看得見楓樹疏密的枝丫,看得見田野縱橫的埂子,看得見芭蕉葉款款随風擺動的姿态,衣上的百鳥撲撲地飛了出來。看得見那些銀飾似有千萬個月亮挂在身上,花衣銀飾,走到哪兒都豔麗生光。花亘四時,永開不敗。
更看得見自己的心,他終于明白了他不知所終的愛從何而起,那個把花帶捂在臉上羞人的少女,那個楓香樹下失約的男孩。
男孩的生命是少女點燃的,所以也隻有少女能将它熄滅。
發了瘋般往上遊,緊緊抓住了手帕,項廷靠着那條中彈的胳膊,撐到了岸上。
稍許昏了一會,很快又驚醒過來。
“仰阿莎。”這是項廷說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