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招标會的故事,沙曼莎從春講到了秋。
她每回見到藍珀都要抱怨幾句,你說,你當初公報私仇怎麼不來個痛快點的,把那幫泥腿子破落戶直接整到死?為什麼要讓項廷真成了什麼草莽頭子,跟在他屁股後邊的雞犬通通升天?說她上個禮拜鼓起勇氣去參加了含有嘉寶的派對,嘉寶一雙平底瑪麗珍鞋,就把全場上流男士的心踩碎。
每逢這時候,藍珀總是笑而不語,頂多辯一句,人生經常會有一些特别的因緣,幸運之神挺眷顧他的,然後便由着她說。沙曼莎當着他友人的面還發牢騷時,藍珀也不制止,何崇玉聽了遭受到毀天滅地的沖擊,擊節稱歎:這真是一段足以編入鋼琴叙事曲裡的史詩傳奇啊!項廷這孩子,平常看起來挺乖骨子裡居然這麼有想法!藍珀說這叫平靜如水的野心,最為緻命。沙曼莎說他簡直是搶劫犯,藍珀馬上道原始積累都帶血,項廷在如何文明地搶劫這個賽道上略有小成,如今的風光他早該有了。何崇玉表示他一定要著曲立傳,曆史上很多文明的野心家,如果能一直被記住就好了。藍珀嗔道,你無端端的拔得有點太高了,但是每次試聽會他必到。聽那晦暗、深沉的樂思開始,孕育着英雄主義的萌芽,一直走向明亮、燦爛的終曲,出了何崇玉的琴房,藍珀還在戲裡沒走出來。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何崇玉盛情留他吃了晚飯。
他把椅子拉到藍珀的椅子前面,目不轉睛地盯着藍珀說:“我最後再問你一遍,你真打算聖誕節一個人過嗎?”
“那又怎樣?”藍珀胳膊上抱着樣東西,乍看像是隻大貓——那是塊大木魚。
何崇玉挪動了好幾下坐的位置,才猶猶豫豫地開口:“你在山上都幹嗎了?”
藍珀也朝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就把目光轉開抱起了胳膊:“也沒幹嗎。”
藍珀因為非常怕熱,每年夏天都會逃離紐約,今年他的避暑山莊選在了加州内華達山脈的禅修中心。他就這麼住到上山去了。
何崇玉一方面擔心藍珀越來越出塵,怕藍珀太獨了,一方面他做了很多不緻家庭離散的努力全都白費,想來自己也是需要渡的。所以第三個兒子出生當天,何崇玉在産房外電聯藍珀,這個家你能不能帶我出?
藍珀聽說火冒三丈地訓了他一頓,說你憑什麼去參加,那些去參加這個禅七的人都是為了寺院辛辛苦苦奉獻了好久的,在那兒做了很久的義工或是捐了很多錢,要不然就是已經參禅了二三十年的老參。你算老幾,就因為你是香港首富的嫡長子,就可以大搖大擺地混進去?就算住持給你這個面子,你自己不覺得害臊嗎?
何崇玉聽了當然很不舒服,但想想還是挺有道理的,就問:“那怎麼辦呢?”藍珀說:“你去幫忙啊,看寺院裡有多少事情要做。”何崇玉再請教:“有什麼事情?”藍珀說:“你又不是瞎子,自己不會去看嗎?”
兒子的名字還沒取,何崇玉就大包小包地上山去長住,一看,哎呀還得了,哪裡是什麼禅宗祖庭,名刹古寺?那個地方最多隻能擠得下十多人,哪能滿足八十一天上百人的食宿?所以需要建設大量的寮房,還要修建廁所、水塔、水管,又要重建山門,題詩立碑,在這荒郊野地,沒錢請工人,全都是學員免費勞動。藍珀接受卻很良好,他說他是來當護法的,也就是護持佛法的義工,為什麼小白龍最後封了廣力菩薩,正是因為白馬馱經啊。
山上沒法用大機器,大家隻能用扁擔扛一袋一袋的沙子和石頭,何崇玉基本上還可以扛得動,但扛的還是比藍珀少,常常累得像一隻吐白泡的死蟹。某晚做工到三四點,山裡一入夜就雲缭霧繞,還飄着細雨。藍珀用電線接了燈泡,照明效果就幾乎沒有,但人人說此乃滿月似的金色佛光。師姐們做了一鍋湯,每人領個缺口的碗,席地坐在石頭上、樹邊,墳冢旁,幾十個人安安靜靜地淋着雨摸瞎吃飯。何崇玉不小心碰倒了一個杯子,幾十對目光霎時都高射炮一樣地投了過來,接着突然幾十口人的嘴巴一起響起而且都大笑起來。藍珀臨睡前同他解釋,如果碗筷碰出響聲,那說明心不清楚;心清楚的話,就不會嘁裡喀嚓響,除非你故意去敲它。
經此一遭,神三鬼四的把何崇玉吓得不輕,他愈發不信藍珀所說,住進這麼一個有鹿、有狼、有熊的森林裡,每天滿身大汗在那麼一個破破爛爛的環境裡,心裡的快樂卻是從來沒得到過的。全身經絡好像都是通的一樣,在那狀态中真的很美很舒服,如如不動、了了分明,幾乎随時随地都在平靜喜樂中,那真是無處不美,看到任何一個人都覺得很和善、很慈悲,等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