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蕭瑟,街上行人兩兩。
“快走快走,要宵禁了……”
一陣長風卷地而起,蕭蕭枯葉掃過,一道黑影從空蕩無人的街道上殺了出來。
尖利的白刃從那人袖口中露出端倪,模糊間那人落腳步伐穩健,朝着牆角的方向步步緊逼,腳步聲宛若落葉掃過。
忽然一隻黑貓從甯王府的牆上跳下,一躍跳到了黑衣人的肩膀上,黑衣人一頓,身形一僵,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刹那間翻刃上刺。斜刺裡一個人影飛出,狠地一踢使他慣性跪地,青白的長劍立時出鞘三分鉗制住他咽喉。
黑衣人背後一涼,卻不顧頸側劍光,反手就将手中利刃刺了出去,躬身向後掃腿,壓下劍鞘反向上挑,同時渾身肌肉緊繃,試圖用蠻力将身後之人反撂倒在地。
孰料身後之人武功根本如泰山般将他壓制,簡松映當刻揚劍,刀劍無情,短兵相接,金石相擊之聲頓時傳成一道長嘯。
“誰!誰在甯王府前造次?”
“别動。”
另一個聲音在二人僵持的氣氛裡殺了出來,極低,極輕。
隔壁街巷傳來幾聲狂吠,帶刀出巡的守衛頓時朝那方向疾馳而去。
月色慘白,“滴答——滴答——”,鮮血順着黑衣人的的手腕向下流進水缸裡。地面上,一個藥瓶骨碌碌地滑進了前方的陰影。
一左一右,兩個身穿夜行衣的人把被打暈的黑衣人架在身上,靠着牆喘息。
過了許久,其中一人被另一人興師問罪一般的眼神盯得過意不去,看了他一眼,伸手把貼在眉心的一塊遮擋摘了下來,露出了豔麗的一抹紅。旋即看了看四周,又牢牢地貼上。
張鶴儀把黑衣人往簡松映身上一推,貓着身子把藥瓶取了過來,放進面罩下一聞,蹙眉道:“這不是中原的藥。”
簡松映單手拎着黑衣人,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張鶴儀,“你怎麼在這?”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張鶴儀壓低了聲音,“不能讓他被甯王的人看到。”
月光灑在二人的衣襟上,借着白月,張鶴儀把藥瓶中的藥丸倒了一顆出來包進帕子裡,“你要把他帶走?”簡松映道。
張鶴儀在黑衣人身上摸索半天,搖了搖頭,“送京兆府。”
·
京兆府内,燈影搖曳,值守的人正昏昏欲睡。
白月黑血,一道殘影劃過紙糊的窗棂,傳出一道沉重的重物落地聲。
值守猛地驚醒,出門查看時,隻見瘆人的鮮血在地面上流成一片,月光與屋檐在背朝上的黑衣人身上分成一道陰陽線。
在他腰帶裡别了一封信,墨迹未幹,和血迹連成一片——戌時二刻,甯王府牆前刺客。他的袖子裡,還藏着一瓶塞着塞子的藥瓶。
值守趕忙招呼人把黑衣人擡了進去,探了探鼻息,沒有性命之憂。
屋檐之上,一塊瓦片松了松,落下一地碎石。
·
邊關剛打完一場勝仗,還不是徹底安甯的時候,宵禁以後,京城道路上不止有更夫和守衛,還有巡查的兵卒。
簡松映和張鶴儀都有輕功在身,又都是自小練過的,躲那些守衛和兵卒不是問題。
眼下已過戌時,燈火都漸漸熄滅了,除了間或的幾聲狗吠,隻剩下細細的人聲。
從京兆府出來是官道,簡松映和張鶴儀貼着牆根走,一前一後像兩個連成一體的影子。夜間寒冷又寂靜,陰風陣陣,張鶴儀後背發涼,始終捂着嘴不敢咳出聲來,簡松映走在他的身後,默默不語。
“不能再回将軍府了。”張鶴儀聲音如同蚊聲。
簡松映明白,看他這樣子,很明顯是和自己一樣私自出來的,沒有告訴任何人。而現在,他必定是不能放他一人走的,二人同行,回張将軍府或者是去他原本的住處是給府中住的其他人徒增麻煩。
“别說話。”簡松映擋在他身後,擋住了涼風。
二人翻進了尚未竣工的簡将軍府。
“皇帝賜的宅子,先前着人打造過,但是還沒有正式搬進來,隻偶爾來個幾回,所以人少。”簡松映把蠟燭和火爐子點上,出門去把阿火叫了回來。
二人在門外,張鶴儀靠着火爐在門内,把二人的交談聲聽得一清二楚。
“将軍說要沐浴不準旁人進來,所以這兩個時辰内就再沒人靠近内院。”阿火看着簡松映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的内襯,衣襟處被汗水沾濕,貼在起伏的胸膛上,“将軍,需要叫人倒水嗎?”
簡松映看着他笑了,哪有人一盆水洗了兩個時辰的澡還不叫人換水的?他接着阿火的話茬說:“不必,澆花了。去給我拿些熱茶糕點來吧,夜深了,我想清靜會兒。”
阿火應了一聲便下去了,沒有多問什麼。畢竟當時簡松映也是這樣一聲不吭地就去了祭酒府上,還閉門不出,任誰也不知道将軍到底在想些什麼。
張鶴儀身上已經被火烤得暖烘烘的,寒氣消散全無,他靠在屏風後面看着這間房間——果然是還沒有搬過來,沒有多餘的陳設,一應擺開的大抵都是皇帝賞賜的,看上去低調又奢華但沒有用處。隻有牆上挂着的一副字畫讓他看得眼熟。
字畫被框了起來,裡面是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隻是還沒有想起來和什麼有關,簡松映便從屏風後走進來了。
一個站着垂首,一個坐着仰頭,張鶴儀和簡松映相視無言。
門外忽然傳來幾聲狗吠。
“悔者犬也。”
二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來先前的約定。
簡松映身上還帶着寒氣,一張口先吐出一團水氣來。張鶴儀見狀,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臨窗的浴桶中漾出細細的波紋,清亮亮的,水已經涼透了。
阿火動作很快,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茶水和糕點都端了上來。在這短暫的時間之内,簡松映和張鶴儀已經想好了各自的說辭,但是在對上彼此的眼睛之後,卻都忍不住和盤托出。
“抱歉。”張鶴儀聲音帶着風輕輕地傳到簡松映耳朵裡,首先打破了寂靜。
“抱歉什麼?”簡松映雙手捧着一杯茶,霧氣氤氲眉眼之間,聞言嘴唇向上勾了勾,冷刃開光似的,“抱歉你還是我要作小狗了?還是抱歉沒能讓我喝上你的酒?”
簡松映接着自己的話漫不經心,“也算是……赴了約,巧合?”
怎麼可能是巧合,甯王府天子腳下,哪有人大半夜不回家在這皇親貴胄眼跟前蹲着,等到半夜三更來一場夜黑風高的邂逅?
對面不說話,簡松映也沉默,估摸着誰先開口就落下風一樣,僵持着。
自小便是如此,二人有什麼事兒不吵嘴、不打架,一個賽一個的鋸口葫蘆,任是三頭驢也拉不回的犟。
俄頃,簡松映吹了吹手中的清茶,放在嘴邊抿了一口,一股暖流流向四肢百骸,随後将張鶴儀面前的青花瓷杯推到他面前,道:“不燙,正好。”
簡松映像藏不住心事似的,眼角繃着,臉上卻蕩漾起笑意。若是說方才那兩句反問還帶着一股怨氣,現下的話就當真是在耳邊柔聲細語了。
夜半不歸,官道野逛。簡松映見到張鶴儀第一眼,是詫異,随後是怨,怨他定是瞞着自己做什麼危險事兒,便口中含鋒地怼。
但又仔細想想,張鶴儀本身也沒有打算瞞着自己,否則,早就派人來取消邀約了。更别說就這樣跟着自己一路拐進了自己的府邸。
台階是誰搭的并無所謂,誰也不在乎,給台階就下,下來以後照樣是一條褲子裡的好,兒時如此,現在亦然。
張鶴儀盯着茶杯半晌,徐徐道:“甯王受诏進宮已逾三日,此人若不是甯王死士,便是來找上官逢之的。”
茶水倒映出張鶴儀白皙的臉龐,他的神色不為所動,“所以……不論是刺客還是線人,都不能直接讓甯王的人抓到。”
太子如今有皇帝的授意,暗中調查北疆戰亂一事,張鶴儀作為天子近臣,又和太子關系密切,對于諸多事宜都是“耳濡目染”。
北疆一事若真是與甯王有關,這人是甯王死士,必然不能讓其在眼皮子底下和甯王的人取得聯系。但若不是,讓世子直接面對,恐怕事情更加複雜。
簡松映心下松了一口氣,表情卻凝重了,果真如此,邊關戰火連綿,京都亦是爾虞我詐。天子腳下,有誰能獨善其身?遑論是他張鶴儀。
白日裡雲淡風輕隻不過是表象,他身上背負着的一定不比自己輕。他早該知道。
簡松映盯着地面,緩慢地點了點頭,示意他接着說下去,他就這樣坐在旁邊,卻好像在投入了每一寸神經來聽他講話。一旦對方沒有話聲,屋中落針可聞。
“一般皇家死士會随身攜帶毒藥,為表示忠誠,也以備不時之需。”張鶴儀道,“我這藥罐子對草藥雖說不是精通,但分辨他身上的藥丸足夠。絕非中原所産。”
說着,張鶴儀把藏在袖子裡拿回來的一顆藥丸拿了出來,放在桌子上。該藥丸遇水即融,在雪白的帕子上,蹭上了點點紅痕。
“你打算怎麼做?直接帶給禦醫?”
“不,”張鶴儀搖了搖頭,“讓太子去想辦法吧。我隻是個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