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一戰打赢之後,蒼國上下都進入了短暫的休養生息階段。
留在北疆那邊的副将傳來消息,一切都在原本的計劃當中。
有了張簡兩大天降神将的赫赫大名,敵人徹底俯首稱臣。原本半路被山匪截斷的糧草也在胡人戰敗之後主動歸還,甚至在戰火平息之後的短短二十幾天内,北疆的流民也安置妥當。
在這段時間,皇帝龍顔大悅。
前些日子,又有傳信過來,胡虜十三部大首領阿耶達為表示投降誠意,以嫡長子耶達瓦爾為質子随使臣前來商議求和。
一朝大國,面對戰敗國如此作為,必定要拿出大國的肚量——皇帝決定把原因戰亂取消的的秋狝重新提上日程,并提前命翰林院開展一場秋日賞菊鬥詩大會,勝者三人,随同軍隊進圍場一睹秋狝盛況。
春獵秋狝,自古有之,今年亦不能免,不但不能免,還要照顧他國來使,方方面面更彰顯國家風範,詩詞歌賦陽春白雪自然也要跟上,一首不夠,要百花齊放、千獸齊鳴——萬國同朝。
張鶴儀白日裡便是作為翰林學士代表組織了這第一場詩會。
“聽清楚啦?”張鶴儀斂下眼神,啜了口清茶,嘴角揚起了輕微的弧度,“需要我再說一遍嗎,簡将軍?”
幻花樓上風景獨好,尤其張鶴儀訂的這一間。一重人影推開半扇窗棂,簡松映靠在窗邊,飄紅發帶飛舞,“原來是這樣,真是老了老了,還沒趕上過這樣有趣的詩會。”
“你感興趣可以去看看,皇帝不會擋着你。”張鶴儀彎腰把紅布封着的酒壇子從身後拿了出來,拍掉泥封放在桌上,兀自倒了兩大壇。
簡松映見狀坐下,笑着:“這不有人等着我醉呢麼。”
張鶴儀呼吸一滞,笑意不減反增。泥封一拆開,香氣四溢,在整個屋子裡橫沖直撞。
新月彎彎,燈火闌珊,像簡松映上揚的唇角和張鶴儀眼角的紅暈。
簡松映嘗了一口,深感不錯,還是當年的味道,一點沒變。
灼燒感順着食道流遍全身,心波蕩漾。
正當他擡起眼準備繼續朝張鶴儀貧幾句時,張鶴儀也正巧看向了他,像突然想到了什麼,正色起來,“陸宣揚是怎麼回事?那天大理寺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冷不丁的說什麼陸宣揚?
簡松映感到莫名其妙,動了下眉,随後思緒彎折去想這位第三個人。
那天?
簡松映夾了一筷子蟹黃拌面到碗裡,對有關陸宣揚的事印象模糊,無甚感覺,問:“哪天?”
“就是你……”
張鶴儀擡眼,手中的筷子輕微一顫,突然默言。
在碗沿上端正放好手中的筷子,簡松映鳳眼輕挑接着他眼神,還等着話頭,下一瞬,似乎明白了,表情忽然變得好整以暇起來。
“噢,咳,”簡松映笑笑,“話本那天。”
“……”
前兩個字一出,溫文爾雅的張鶴儀粗魯地一挑筷子把另一半蟹黃拌面挑到了自己碗裡來。
簡松映見狀,臉上笑意不減,拿起酒碗輕輕碰了一聲,輕輕的,哄人一般。
對于張鶴儀問的那件事,他倒是沒什麼好隐瞞和不能說的,無非就是自己太蠢,被人擺了一道,接連碰上兩次啞巴虧而已。
“我……也正好要和你說這件事。”簡松映正了聲色,語氣溫柔。
王府刺客一案是越牽扯越深,似像萬丈深淵,深不見底。不過查到這個時候,已經是虎口拔牙懸崖摘花,眼見的線索也越來越模糊,再走很艱難,宜疏不宜堵。
簡松映和張鶴儀一條心,他忖度着時候,當下已過了最險期,沒有再瞞着他的道理。
三言兩語,雲淡風輕,他把自己和陸宣揚做的事、前因後果和調查推測像講故事一樣挑着重點講完了。
“對了,說來就是皇帝把我叫進宮那會兒。”簡松映道,“那天半夜,加上我攏共五個,也是說耶達瓦爾來朝的事兒。”
“五個人……皇帝,我,兵部尚書,禮部尚書,還有甯王。”簡松映道。
張鶴儀似乎沒有對刺客身亡一事表示驚訝,事實上他一貫如此,面不改色地接受發生的一切。
“甯王……”張鶴儀聽他講完,隻是對他話中的事件感到有些奇怪,“這事也不甚要緊,又不是你的職務,着急叫你過去?”
“就說!”簡松映也覺着皇帝有毛病,下一刻就要脫口而出大不敬的話,隻是看着張鶴儀,突然覺得好像有點粗魯,又把話堪堪吞咽了下去,“想起來就來氣。”
能有什麼緊要的?又把進北疆王城内讨伐首領的事給講了一遍,明明是簡張二人的功勞,每每一到這種邀功的時候,偏都叫自己過去,好似他簡松映真喝了人的血抽了人的筋。
難不成将軍都是這樣做的?不對,可沒見把張三叫過去。
白白讓人賠了一個關鍵人物!
張鶴儀一見他氣憤填膺的,還跟個置氣的少年似的,便又拿過酒壇給簡松映把見了底的酒滿上。微笑不語聽他口無遮攔地表示自己的不滿。
他倆這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的,倒比那尋常兄弟更為親近。兩個人一壇酒,能從自家小事說到皇帝老兒,毫無顧忌。
張鶴儀家中有兄弟,但都是一根腦筋直得像槍似的,沒一個像簡松映這樣巴着自己談天說地;簡松映是家裡七朵花裡唯一一根草,無處可訴的兄弟話便一股腦往這結拜大哥身上倒。
于是二人在一塊,黏着膩歪一會兒,說笑一會兒,再夾點嚴肅正經的正事兒,就抵得上今晚上的一桌子好菜了,葷素搭配,各色俱全。
待他說完,張鶴儀說道:“他能出現在甯王府前,就已經不是普通刺客或線人了,遲早會被滅口。能和糧草案聯系上,咱不算吃虧。”
簡松映點了點頭,順了順氣。
“知道這事兒的隻有你們兩個人?”張鶴儀似乎想着什麼,問道。
簡松映“嗯”了一聲,這事不能聲張,他比了個“三”,清聲道:“現在是三個。”
“其實我一開始沒有把糧草案和這事兒連一塊,但是未免太巧,我剛問過人就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簡松映手中把玩着一個小而精緻的瓷杯,好像在掂量着什麼,“我……沒有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張鶴儀心中咯噔一下,忽的和簡松映對視。
“他們能在短暫時間内草菅人命,背後勢力起碼能和甯王抗衡。我們勢單力薄,……”簡松映的聲音逐漸放慢,平緩成了一條線,“鶴儀,他們因我心粗而亡,我得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知道,”張鶴儀的聲音安撫人心,“你有你的考慮。”
簡松映淡淡地笑了。
想到那個刺客,簡松映告訴張鶴儀,陸宣揚雖然不能把藥瓶全部拿過來,但是他從一開始就從刺客身上拿走了兩顆藥丸,他們做了實驗,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不論是動物還是死囚犯,吞了這一顆藥後都沒有任何反應。
“不過倒是合理,他一個将死之人,身上帶這一瓶子,若全是毒藥,那不是等着給人拿把柄的嗎?”
簡松映把視線投遞到桌子邊上,從那裡剛好可以看見張鶴儀露出的一截手腕,微微發着抖,“那既然不是毒藥,他揣着它幹什麼?”
簡松映不解,隻覺得這人可惡極了,一來是刺客,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條人命,二來死得不明不白,身上藏了這麼多條線,都纏成了一團,他一飲而盡,不知所措似的看着張鶴儀。
張鶴儀也蹙眉,但是隻是蹙眉。
他心中好像明白了什麼——單這一類毒,是查不出來的,因此這一整瓶子藥被光明正大地帶在身上,是為掩人耳目。
但是——何必多此一舉呢?
“是毒藥。”張鶴儀一瞬間想明白了什麼,肯定道。
須臾後,他忽然起身,快步站到簡松映旁邊,拍了拍他的肩,簡松映仰頭看着他,“你說。”
張鶴儀回視道:“這幾日,我去找了宮雀。”
簡松映凝視着他,周遭逐漸模糊。他頓時心中一驚一喜,緊緊抓住張鶴儀的手腕,也“騰”地站起來了——張鶴儀沒有直接把藥給太子,他查出來了什麼。
張鶴儀短歎了一口氣,把從宮雀那得來的消息傾述給了他。
“這藥單吃沒問題,但若和同樣從北疆拿過來的,含有大量隻生長在北疆的野山紅桂一起吃,是要人命的。”張鶴儀冷靜道。還用簡松映從北疆帶回來的藥丸做了例子。
“原來如此——良藥為引,神不知鬼不覺!”
簡松映單手叉腰,追問道:“他有沒有說‘出人命’是立即出,還是慢慢出,會死得安靜,還是死得七竅流血?”
張鶴儀被他問住,但是随即立刻察覺出了他話語中的不對勁,“哪有人為了毒死人滅口把人弄得七竅流血呢!”
生怕人知道?暗殺難道不都是靜悄悄、不留痕迹的嗎?
“正是啊,”簡松映一頓,随後突然笑了起來,先是揚起嘴角,随後藏起了眼中的狠光,喃喃道,“可若是别無選擇呢?”
時間緊迫,别無選擇。隻能用手邊僅有的毒藥把人毒死——哪怕留下顯而易見的證據,隻要事後再派人去毀屍滅迹,便死無對證。
簡松映和陸宣揚之前的猜測沒有錯,确實是刺客身上的藥丸把他毒死了。而之所以他們的實驗沒有結果,是因為這藥需要引子!
簡松映心中綻放出煙花,沒有想到躊躇了這麼久的一個疑點居然就這樣被解開了,他看着張鶴儀想:你真是我的福星!
“鶴儀,你說,有沒有可能,你所說的那種‘良藥’其實也被制作成了一種慢性毒藥,隻是劑量很少,不被人察覺,但是一旦遇上這種紅色藥丸,就會即刻暴斃——七竅流血的那種。
張鶴儀茅塞頓開,簡直是和簡松映共用了一個腦子,他在腦海中把這幾種藥的關系捋了個清楚,道:“并且死狀是一樣的?那樣就更方便混淆視聽了——原先隻知道南疆人擅用毒,不成想北疆人也這麼狡猾。”
“如果我們的設想成立的話,燒我糧草的那個奸細死狀和他一樣,但更慢,更蹊跷,想必就是那其中的另一種藥了。”簡松映道。
張鶴儀倒吸一口氣,早已知道這是個麻煩的差事,但還是皺了眉頭。他招手叫簡松映離自己近些,頓了頓,道:“三哥那兒的那個人怎麼樣了?”
簡松映想起了什麼更火上澆油的,道:“死了,更早。”
“也是中毒?”
簡松映一愣,這件事全盤是張三郎管的,他那裡隻告訴了自己結果,他沒說,自己也沒問,現在一想,若真也是用毒……
“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嗎?死的那兩個可都是七竅流血。”簡松映道。
“你聽我說,”張鶴儀抓住簡松映的手,然後看了一眼窗戶和門,貼近他幾近耳語,“你猜我見到誰了?”
簡松映屏息凝神,二人心絞着心。
張鶴儀道:“慧妃,在宮外,聲線沒變。”
他把自己是如何看到上官遇屋内的那個小姑娘和那個男人對暗号再跟到慧妃都完完整整告訴了簡松映,随後凝眉道:“慧妃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打入冷宮,十年間毫無音訊,怎麼偏就這個時候出現,還是在市井之内?”
張鶴儀把聲音壓低一本正經道:“這事兒十有八九和甯王與慧妃脫不了關系了!”
簡松映聽後也一本正經回了一句:“你又難受了?上回給你的藥不管用?”
“……”什麼?
他的思維太過跳躍,張鶴儀覺得自己一頭霧水。
簡松映:“你說你去買藥。”
“我什麼時候不買藥啊!”
張鶴儀“哎”了一聲,眉頭頓時舒展開來,“說到這個,我後來還按着從宮雀那得來的方子自己試着配了藥,你信我的醫術嗎?”
簡松映脫口而出:“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