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年十月初六,立冬前夕,母親狀态有所好轉,父親将不日返京,骠騎将軍簡松映前去對接。”
張鶴儀手持三支檀香立于兩個牌位之前,拜了幾拜,插在牌位前的香爐上。
檀香的氣味讓他靜下心來,望着牌位上的那兩個名字,那是尚未遷入祠堂的兩位兄長,大哥在張鶴儀的腦海中很是模糊,大概在他記憶還在塑性的時候便已經将灰揚在了戰場,而四哥的聲音,如今也漸漸在腦海中淡去。
亮紅色的火光明明滅滅,直上的青煙袅袅緩緩,張鶴儀看着燃燒成灰柱的檀香屑最後一拜,轉身離去。
停在門檻前,心中默念的聲音結了尾,張鶴儀仍然心中有所不定,轉過身,以手扶門的姿勢站定終于又擡頭看了一眼——香案上的三根香上餘屑忽然驟亮,一束光從門縫中射到了牌位的兩個名字上。
張鶴儀便多停留了片刻,那一瞬間的光,似乎是對他心念的回應。門外起了一陣旋風,帶起了立冬前殘剩的枯枝敗葉,張鶴儀關門向院中走去,腳下路徑落步無塵。
張鶴儀将那塊鎖子放到手中仔細打量的時候正巧李從嬰從正門走過,張鶴儀的府邸設置很規整,李從嬰走過幾次來,無須人引薦便能自尋到陳錦所在的屋子。
李從嬰一路用錦裘蓋着那些帶着的東西,以至于推門進去的時候甚至沒有帶來多少涼氣,在見到親自走下床來迎接自己的陳錦時,不由得喜上眉梢,“丹欣,你氣色越來越好了!”
陳錦笑着招呼了人,手下的丫鬟見狀忙從李從嬰手中接過那幾匹上好的縷金團花錦,喜慶顔色果然又為陳錦臉色添彩幾分。
屋内熱氣騰騰,渾然不似入冬時節,陳錦說話聲音也中氣起來,伸出手往陳錦手上貼,“我近來好得很,難為你總想着我,過幾日,我要回老張府上,省你跑遠。”
“你要去,鶴儀順着你?”李從嬰說着,讓跟進來的丫鬟把自己做的糕點拿了去熱,看向她屋中的布置,“鶴儀為你做的這間房子比三春都暖,還折騰些什麼,大不了,讓大将軍過來找你。”
陳錦笑了笑回她:“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鶴儀孝順,但我有我的想法,他會贊成的。”
“憐真,”陳錦伸手碰了碰李從嬰的耳環,“正巧你今日來,松映冠禮我備了份禮。”
“他不要禮,那孩子心思都不知道長到哪裡去。”李從嬰揮手謝絕,轉頭叫住起腳的丫鬟,“你不如留着給鶴儀娶妻辦聘禮。”
“不跟你置氣。”陳錦一意孤行,領兵時說一不二的氣質又拿了出來,說着自己要站起身來親自過去,說什麼也把她怼回去。
李從嬰趕忙要過去扶她,模糊不清地正聽到陳錦口中說着:“他不要禮?還收了我鶴儀的玉……”
這話還沒聽清,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猛地鑽了進來,李從嬰扔了個披風裹住陳錦揚手就要去關,端着糕點的小丫鬟一個沒打眼兒正“咚”一瓷實猛撞到她身上。
“哎——”熱好的發燙的糕點登時天女散花,小丫鬟撞上了門,一聲清脆響聲,瓷盤重重砸在李從嬰腳邊碎了一地。
李從嬰手背一燙立時蹙眉踉跄了幾步,一個人影流星閃電似的就蹿了進來,飛踢關住房門,李從嬰一頓步,尖銳的陶瓷碎片就在自己腳邊,再挪一寸便要中招,隻聽那人極利落地躬身用扇把一擺,“師母當心!”
張鶴儀将碎片掃走,由躬身的姿勢起身,外氅由于動作的大張大合而松垮地滑落在肘腕,就在這一瞬間,李從嬰似乎聽到了什麼金屬碰撞的聲音,登時回過神來。
一把帶金色流蘇的鎖子,被張鶴儀别在腰間。
而下一瞬,又仿佛是幻覺一樣,那一閃而過的景象在張鶴儀正襟之後被掩蓋。
“柳七,還不去給師母請醫師!”
“無妨!不用麻煩了。”李從嬰按了按手上那點淺紅,轉身對上陳錦和張鶴儀的目光,愣怔了一瞬便回過神來,笑道:“哎,是我笨手笨腳的,沒吓到你們吧?這點不叫個傷,還沒蚊子咬的厲害。”
說罷她對着那跪地不起的丫鬟忙揮了揮手:“快起來吧,還不快下去。”
陳錦乜了那跪地不起的小丫鬟一眼,斥責的聲音也淡了下去,李從嬰扶着她重新回道榻上坐着,一邊走一邊緩解着她有些緊張的情緒,“碎碎平安,歲歲平安嘛。”
張鶴儀将外氅挂了起來,又囑咐了幾個丫鬟小厮幾句,站在屏風前,指尖忽然有些發抖,心中閃過一絲強烈的慌亂——方才師母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對。
鬼使神差的,他眉頭微蹙朝自己脖頸間看了一眼,而後猶豫片刻,悄聲走到柳七面前,仰起頭來,耳語一般對他說:“最後一波蚊子毒得很,柳七,我脖子上可有印記?”
那修長白淨的脖頸有如白玉,根本無暇,柳七隻看了一眼便覺得僭越,頭埋得像個鹌鹑,“大人并無被叮咬的痕迹,可否需要我去拿些藥膏來……”
“不必,下去吧。”張鶴儀一陣不好意思,把衣領又往高處提了提,又覺得自己聲音與以往相比嘶啞地有些變調,怎麼偏生是在這個時候碰上了前來拜訪的李從嬰?
張鶴儀站在原地,思緒好像被蠟裹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随後,屋中那尚還帶着幾分精氣神的聲音給他解了圍——紗帳之内,兩個夫人正有些體己話要說,是自己來得不合時宜,如今撞上了,确實有必要躲避。
屋中仿佛與世隔絕,溫熱的氣流流淌着,溫暖但不顯得憋悶。張鶴儀修長的剪影從屏風走了過去,李從嬰緩緩将目光轉了回來,溫吞且帶着試探地問:“丹欣,鶴儀素來不告假,今日這是怎的?”
陳錦皺了皺眉,“昨夜去了老宅,一夜未歸,今早回來之時,啞不成聲,大抵是受了風寒……不過他平日哪怕高熱也要上朝點卯,今日說來是有些古怪。”
李從嬰腦海中一根弦忽地被陳錦的一句話撥動——張鶴儀昨夜去了老宅。
放在尋常這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畢竟大将軍将要回京,将軍府是應該多加打理,但是這時她卻莫名多了一層心思,向來準得出奇的第六感讓她深吸一口氣。
“換季天氣是古怪……别熬壞了身子,休一天也是好的。”李從嬰頓了頓,問:“丹欣啊,鶴儀至今仍是沒有中意的姑娘?”
陳錦回答得毫不猶豫,甚至還帶着點無奈,“是啊,不着調。身邊連個丫鬟都不留。”
李從嬰眼神更古怪了,皺了皺眉,“那……書童呢?我是說……”
“也沒有啊。”陳錦回答得依舊利落,“憐真,你要給他說媒嗎?”
李從嬰笑着搖了搖頭,嘴上說着“我要是有了合适的人選第一個告訴你”,心中卻似乎有了另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