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大晴天裡,秋獵的隊伍滿載而歸。
帝王冰冷的十二旒之下露出一張冰冷且蒙霧的眼睛,坐在最高的馬車内,目光緩緩從隐沒在天邊的青灰色山巒線處收回,随後落在手邊繪制的一張地圖上。富麗堂皇的馬車中,似乎隻有盤佛珠的聲響。
上官遇拉開簾子,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趴在窗邊看風景,身後的甯王捧着一卷書,從上官遇的頭上方看出去,隻見窗中景色半面是遠山,半面是雕龍畫鳳的帝王轎辇。
或許是大風的緣故,那邊簾子忽然半卷,甯王與皇帝遙遙地對視。
視線彙成兩山之夾的一線天,上有彩虹飛鴻似的視線越過,似乎劈開這道天塹。
上官遇挽起了袖子,從馬車中走出去,咬牙閉眼跳上了矮馬,由人牽着找到了那與衆不同的兩道視線。
那邊正交頭接耳着,上官遇一到,正趕上個末腳。
“狀元郎受了皇帝的嘉獎,回京之後就要升官,與你分開不在一處,當然是好事。”簡松映說完這句,瞅見了上官遇,挑眉,“世子今日坐得穩。”
上官遇嗆道:“就你長了張嘴,最是能說。我是來道謝的。”
“道謝?有何可謝?”張鶴儀擡頭看了簡松映一眼,微微笑道。簡松映“從善如流”地接話道:“世子,噓——隔車有耳。”他指着那邊的馬車,比了個動作。
上官遇低頭笑了笑,“行吧,簡将軍,張大人。那個……”上官遇伸出一隻手來,“握手言和?”
簡松映抱臂靠在張鶴儀的馬車上,手臂上的傷已經可以被他視而不見,他在張鶴儀伸出手的那一刻,搶先握住了上官遇的手,“行了吧你。阿遇,你以後可得多記得鶴儀的恩情,要不然,你得過奈何橋,我還得陪着你。”
“嗬嗬,欸,誰叫你碰我的?你身上挂香囊了嗎?對,我得離你遠一點!”上官遇倏地收回手,擺了擺,狀作嫌棄道,“心意到了,恩過兩消!張……鶴儀,多謝,以後還來王府裡做客啊!至于他就不必了!”
簡松映欲再出言相怼,可惜那人已經走遠,無奈笑着歎了口氣。
張鶴儀披着鴉青色的大氅,坐在馬車的外沿,手邊還擺着一張硯台,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似的,靜心地研墨起來。期間時不時地和簡松映搭幾句話,看到他手臂上安安分分地綁着繃帶,心下便安定幾分。
他在車外研墨,柳七卻在車内待着,據說張大人是為了透氣看風景,而車内得有人才不至于冷清。可就這墨,研了又幹,不如不做。
又過了一會兒,張鶴儀才以上藥為由進了車。簡松映隔着簾子自言自語了幾句之後,趕忙回到了自己的崗位。
被調換的士兵看得一臉霧水,隐隐約約覺得這倆人有點不同尋常的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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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天氣愈加嚴寒,回城之時道路兩側的樹幹幾乎都變得光秃。
重客作為使臣帶足了來自北疆十三部族投降的誠意,皇帝盡數收下,且念及北部與京城相距甚遠,立冬之後道路冰堅難行,遂在商議完成諸項事宜後便差人将重客迅速請出中原。
重客在皇帝安排的人的護送下先行啟程,呈直線距離奔向了北部,期間甚至連與旁人多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閑暇。
胡虜十三部自此由一個獨立的部族式國家變成了附屬于蒼朝的北部蕃地,雖然阿耶達還具有相當的自治權力,但是中央的人已經跟随重客回去,很快便将滲透于北部的高天草莽之間,拉近所謂“天子”與“草民”的距離。
皇帝對耶達瓦爾“榮之以爵,束之以法”,加封正四品懷化中郎将,由兵部尚書省下管,但無實權。并且對其格外開恩,賞賜了屋舍數間,毗鄰西市,靠近皇城,又便于相關官員直接監控。
自打一切都步入了正軌,簡松映的“骠騎将軍”名号在大多數時候便成了一個十分有威懾力的名号,邊關無仗可打,白日裡便協同兵部處理相關事宜,參與禁軍的軍事管理,并于定期與質子會面。
耶達瓦爾官在兵部之下,又由簡松映這位将軍暗中監管,這便被兩股勢力多方位監督。萬人之上的大皇子有朝一日為人所制,幾日下來瘦了不少,但也相當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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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達瓦爾穿着中原服飾走出那一畝三分地,是一個良辰美景,那一天,是欽天監大弟子親自測算出來的黃道吉日。
皇帝把簡松映的冠禮一拖再拖,終于擇日提上了日程,并且特許簡松映在皇宮奉天殿偏殿舉行加冠典禮。
高大的身軀被一身中原棉服所壓制住了光華,耶達瓦爾在宮人的引薦下走在宮道上,陽光照射下,天地一白,唯有衣裳紋路與地面黑影多些顔色,不是草原上哈達與幡旗的顔色,是蒼朝的顔色。
耶達瓦爾聽着身邊人尖細的嗓子裡擠出一句:“将軍冠禮,質子快步些,免得誤了時辰!”
他正要回答,卻迎面撞上了一輛停在面前的馬車。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極輕的兩聲咳嗽之後,身着玄青鶴氅的人躬身走了下來,擡頭時正撞上了耶達瓦爾的注視。
來自雙方的行禮聲疊到一起。張鶴儀點了下頭,耶達瓦爾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似乎有意識地挺直了背,張鶴儀卻毫不在意,朝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與其并肩,道:“質子可認路否?跟着我吧。”
耶達瓦爾第一次與張鶴儀近距離交談,在這一瞬間對蒼朝稱呼他的“仙姿玉質”有了真切的實感,外側的那隻手不由得又攥緊了袖口,頗有些自慚形穢。
“多謝大人。”耶達瓦爾道。
張鶴儀雖為張诩胞弟,身上卻沒有那種凜然肅殺,耶達瓦爾這段路走得格外舒心。
及至臨近偏殿外牆之前,張鶴儀忽然慢了腳步,做了個“且慢”的動作,舉手投足之間,卻不是官高一等的壓迫,道:“質子與初見之時有些不同。”
耶達瓦爾心中一亂,“有何不同?”
“質子見瘦,”張鶴儀輕輕地将目光從他身上收回,望着前方紅色的宮牆,道,“切莫是思鄉情切,傷了元氣。質子,有何不習慣的地方,可來找我。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耶達瓦爾神色黯然。
張鶴儀看着他笑了笑,“軍營中人嚴肅,偶爾出來走走也是好的。”
耶達瓦爾不敢随意應答,略點了點頭,張鶴儀便往前邁步走去。
殿前兩排青松□□地向上生長着,與紅牆明瓦交織成一片顔色豔麗的風景,天公作美也似,今日無風,這一切的靜态便都在主角的動态中被對比得黯然失色了。
青銅鼎中紫煙袅袅,文武官員于大殿兩旁莊嚴肅立,簡松映身穿绛紗袍,頭戴武弁冠,站立在人群中,氣勢卻超然不群。
衆人到齊後,隆重禮樂聲在吉時驟停,皇帝從禦座上起身,下步高台,來到跪立的簡松映面前,身邊太監為他奉上那頂高冠。
“朕今日親自為你加冠,望你不負所托,守好朕的江山。”皇帝将目光從冠冕上移到簡松映的臉上,他的模樣似乎是讓皇帝想起了一些舊事,眼神慈愛了一瞬,随即親自為他加冠。
“禮成——”
“臣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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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人,且留步。”
典禮已成,有身份的大小官員悉數散去,張鶴儀也不例外。走在去往翰林院的路上,忽地被一道聲音叫住,張鶴儀緩緩轉身,看向那聲音的來源。
“哪兒來的石頭成精了不成?”張鶴儀站在原地,對着牆角那塊半人高的岩石答道,話音剛落,背後的人影兒便急不可耐地走了出來。
簡松映手中拿着份卷軸,轉身時華服揚起了荷葉邊,笑吟吟地擋在張鶴儀面前。
他靠在牆角處,瞥了那石頭一眼,“我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他一歪頭,指着冠冕對紮根鶴儀說,“瞧啊施主,剛被戴了金箍。”
張鶴儀迅速地移開眼睛,短促地笑了一聲,“那你便隻能做鬥戰勝佛了。”
“陛下都對你說了什麼?松映——簡松映。”張鶴儀叫着他的名字,這是他加冠之後第一次叫他大名,有些奇妙。
“你放心,我都懂,這些事還是能應對得了的。”簡松映道,“也沒甚緊要的,陛下允了我出入大理寺旁聽審訊……這是一樁。”
他說到這裡,先自己頓了一下,旋即又笑着看向張鶴儀,“說到這個,不知為何,陛下忽然說起些往事,還提到了你和太子他們,大抵是有些懷舊……他問起我的心上人,你知道我怎麼答的嗎?”
張鶴儀略微挑眉,看向愈加靠近的人,在他欲擒故縱的目光中笑了一聲,“不知道。沒個正經。”
簡松映站直,果然正經了些,比張鶴儀便高了半個頭,“這可不怪我,皇命難違,可惜我還沒說出些什麼能讓張大人感到不正經的話,陛下先另開了個話題。”
張鶴儀耳朵動了動,輕輕地動了下頭。
“張大将軍已經駐紮在京郊,不日将抵達京城,陛下命我明日啟程前去對接。”簡松映道。
張鶴儀頓了一下,再擡起眼看向簡松映時眼中鍍上了金光,顯然這是一手消息,連大将軍的兒子也不知道的,簡松映也忍不住揚起嘴角。
“大将軍回京之後,大抵可以在京城過年……”
“你走多久?”
簡松映一出口,和張鶴儀的話撞到了一起,登時二人都住了嘴,長久地看着對方,又同時别開了眼睛。
“你……”被主人盡力壓制的聲線還是堅韌地挑了上去,簡松映用眼神做魚鈎在張鶴儀躲避的眼神中不住地勾,一邊試探一邊心中的感覺愈加強烈。
張鶴儀又在關心他。
罷了罷了,“三兩天,很快,一定要想我,日思夜想,但不能茶不思飯不想。”簡松映得逞般笑笑,伸出一根手指來在張鶴儀眉間輕輕一點。
張鶴儀像是被人點了啞穴,一時間竟說不出話。思量着如何該是自己正确的反應之時,隔着牆,忽然傳來了雜亂無章的腳步聲。
他這才恍然大悟,想起來自己是去幹正事的,被人一絆,才耽誤了時辰,擡眼,刺眼的光芒似乎從瞳孔中刺穿了靈魂。但是,這并沒有違背自己的本心,何談耽誤?
“簡将軍,”張鶴儀沒再眼神閃躲,“那你該如何彌補我?”
腳步聲伴着說話聲漸近了,前面的那一隊人顯然是來開路的。不知身後跟着的是什麼人,隻聽得不斷的腳步聲如同沒有斷絕的銅漏檐雨聲一般不停。
兩位朝廷顯貴,若是這樣出現在衆人面前,衆人想到的大抵都是一個——這二人鬼鬼祟祟在皇帝偏殿前做些什麼?怕不是有些見不得人的陰謀?
簡松映向四周一巡,在牆後那行人出現之前,拉過張鶴儀的手,二人一并閃身到了無人注意的角落。
他以另一隻手撐住牆壁,把張鶴儀整個人環在身下,神情溫柔又缱绻,壓低聲線道:“我彌補你?”
靠在不惹人注目的牆後,望着遠處院子裡斜出來的唯一一點綠色松針,張鶴儀生出一種巧合般的樂趣,倏地從松針看向松映,涼風般的聲音流淌在松映耳邊,“嗯……為了慶祝簡松映正式成為‘簡松映’……我還欠着你一壇酒,和一封書,今夜,你來不來?”
簡松映飛快地在張鶴儀自己尚未察覺的绯紅臉頰上掠過,餍足地說道:“一醉方休。”
張鶴儀倏地一楞,偏過頭去,整理了一番自己動作當中被弄褶的衣裳,臨走時又端詳了一眼身着華服的簡松映,便徑直離去。
聽到身後人笑聲輕響,張鶴儀也配合默契地彎了彎眼角。
思量着自己方才那一番話,應當也是順了簡松映的心意。他心中一動,認為自己做得還算不錯,輕咳一聲,抖落了袖口的帶起的牆角灰,兩袖清風踢開袍子向前走去。
雪白的衣擺被暗紅色的外袍疊着,擺步間宛若紅蓮蓋雪,盛放的紅蓮,天晴的新雪。簡松映望着張鶴儀愈加遠去的背影,摩挲着脖間的綠玉,失神了一會兒。
簡松映将皇帝給的卷軸整理好,拍落了肩上落的牆頭灰,随後毫無留戀地朝着他的反方向走去,身後傳來模糊不清的聲音,“張大人,您在這啊,就等您了……”
遠處兩個身影交疊而過,旋即朝着兩個不同的方向交錯離去。
腳步聲随着一個擡手的動作漸漸停了,轎子在月拱門外停下,朝内抛來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
簡松映邁着步子,一擡眼,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迎着光,轎辇上,一張俏麗的俊臉從簾子後半露出,景陽的唇角彎成了一張彎弓,充滿了八卦的眼神快要把簡松映看個對穿,讓簡松映皺眉一凜,差點兒心肝肺掉了個個兒。
“咳,公主金安。”
“你也安,簡将軍,不一般。”身邊人多,九公主快要憋不住了,矜持内斂地用帕子掩着唇,擡手向他身後一指,神色更是好不泰然,衆人起轎之時,對簡松映變了一個手勢,“你是這個。”
簡松映向身後看去,颔首,毫不遮掩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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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慶祝簡松映弱冠,簡祭酒和李從嬰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豐盛的晚餐,從小到大見過吃過的所有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齊聚在一張桌子上,簡小八眼中直放光。
簡行遣散了仆從,隻剩下兩個侍奉夫人和小姐的丫鬟在身旁。他将雙手交疊放在桌子上,端詳了簡松映許久,眼角的皺紋便更深。
簡松映從未見過父親流露出這般慈愛的神情,低下頭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後退一步,單膝跪地,“兒簡筠,敬父親母親養育之恩。”罷了先幹為敬。
“将軍呐,老夫區區芝麻祭酒,可受不住你這一跪——”
簡行嘴上是這麼說的,聲音裡藏的笑意卻止不住,忙把他扶起來,拍了拍膝上的灰,舉起杯,“松映,自打你執意從軍,父親從未對你說過,簡家有你,是光耀門楣。今日你加冠,以後便是獨當一面,老夫敬你——”說罷,也是一飲而盡,把酒杯扣在桌上,又覺得不對,悄不聲地把酒杯放正,瞥了一眼李從嬰。
“啊,我要說的都讓你爹說去了。”李從嬰憋着笑,将簡行的目光怼了回去,用帕子給小八擦了擦嘴角,送到旁邊的丫鬟懷裡,站起身到簡松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