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窗之外,有四個江湖打扮的遊伶。
鬓邊簪花的三弦郎身後,有位南蠻女頭陀,其身長八尺,卷發深膚,唇中穿銀環,手持鼓槌。
她垂目,自有一番悲天憫人的慈悲相:“宴席要開場了,是先吃還是先演?”
“當然是先吃!”旁邊蹲着個瘦削女童,頭上拿紅線綁了四五個沖天辮,牙齒尖尖的,表情暴躁:“再不吃東西我要餓死了!死餓了!餓了死!死了餓!”
女頭陀一錘将沖天辮砸進土裡:“不要總咋咋呼呼的。”
沖天辮把腦袋拔出來,惡狠狠地嘟囔着什麼。
三弦郎歎了口氣:“地八,你同傻子較什麼真。”
高窗之下,被關在地窖裡的女孩仰起頭,眯起眼睛,仔細辨認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影子。
那少年人個子不高,壓迫感卻極強,穿身綠色圓領袍子,束發,額間垂兩縷龍須似的劉海,自眼睛以下,皆用繃帶纏住,直至領口中。
他蹲下來,嗓音缥缈,難辨男女:“我想跟你做一筆交易。”
說着,他将一個東西扔下來。
女孩低頭一看,那是一把殺魚刀。
……
喜樂從村頭一直奏到村尾。
陌生的老少男女奔走在鄰裡間,滿臉喜氣洋洋,仿佛自己是這場親事的主角。
而被大紅衣裳裹着的女孩以及另一個陌生女人,卻面色麻木,宛若死人。
木匠就在門口等着,喜笑顔開接受着村裡人的恭賀。
女孩轉了轉眼珠,最後一次将哀戚祈求的目光投向母親。
但對方正替兄長鉗制着那個同樣身穿喜服的陌生女人,即便對方臉上是和她當初如出一轍的怨恨表情。
為什麼……
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沒有人能回答她。
但短暫寂靜後,人群裡勃然爆發出驚駭的大叫。
“殺人了!殺人了!!”
賓客們作鳥獸散。
女孩這才發現,殺魚刀正陷在木匠的脖子裡,鮮血噴濺,那雙不懷好意的雙眼幾乎鼓出眼眶,又逐漸變得渾濁不堪。
她拔出刀,搖搖晃晃轉身,繼續走向呆滞住的父兄和母親。
“瘋了!這家丫頭瘋了!”
“新娘子殺人了!!”
戲班子裡的唢呐忽然拔高了調子,钹镲應和着犬吠,歡快的曲牌一刻不停,混合着驚慌失措的腳步聲,越發奏得俏皮喜慶。
村人哀呼逃竄,父兄撲向女孩,卻被那把無往不利的殺魚刀捅了個對穿。
被拐來的陌生女人驚叫一聲,扯下喜服行頭就往外跑。
女孩的母親還挺着大肚子,此時尚來不及追捕重金買來的兒媳,她隻是驚懼交加地望向自己的女兒。
那個千依百順,默默無聞的女兒。
她像以往殺魚一樣,剖肚剔骨,血濺臉側。
可此刻她案闆上的魚肉,是她的爹!她的哥哥!
——咚咚锵!咚咚锵!
女人腳步蹒跚,跌坐在地上,仿佛正面對着一隻惡鬼。
女孩提着刀走過去。
她蹲下身,拿滿是血的手摸了摸女人臉龐。
女人嗅着這股濃烈的腥味,天旋地轉——這是她男人的血,她兒子的血。
而女孩此時,低下了頭,直勾勾盯着女人的肚子瞧。
女人腦中的弦徹底繃斷了。
她尖叫一聲去奪女孩的刀,想殺死眼前被惡鬼附身的女兒,以求能保住自己腹中唯一的依靠。
但在此之前,女孩已經更快地擡起手臂——
咚!!
喜慶的絲竹聲以一槌重鼓而驟停。
同時停下的,還有那把送進女人心髒的殺魚刀。
萬籁俱寂。
“我想讓你活着,”女孩呆呆地看着對方:“我想成為你的依靠。”
她拿被血浸成赤紅的手碰了碰女人的肚子,表情仍有些迷茫:“但你變成這樣,不如死了。”
女人瞪着眼睛說不出完整的話,血從她的嘴裡汩汩冒出來。
她張了張嘴,一隻手擡起,卻又無力垂下。
她死了。
“惡鬼!從這丫頭身上下來!”
村人們扛着農具重新圍過來。
面對着滿地的血迹屍骸,他們惶恐不安,像看怪物一樣嫌惡地盯着女孩。
“好好的喜事變喪事,造孽唷!”
“多好的閨女,怎麼就中邪了呢……”
“我們要把她殺了?”
“廢話!中了邪就不是人了,是鬼!我們不殺她,她就要殺更多的人,這是為民除害!”
三言兩語,群情激憤。
他們義正辭嚴、理所當然地舉起了鋤頭和斧子。
女孩伸手将女人的眼睛阖上後,從容地站起身:“這筆交易,我答應了。”
人們懵了。
交易?什麼交易?和誰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