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殿外階前站了多久。
鸱吻脊獸重疊掩映,桂鴻山透過它們,望向北方穹宇中最後一道金紅殘光。
凄厲而尖銳的馬嘶、喊殺聲、驚叫聲、金戈劍戟交擊聲……種種的聲音,忽而掠過耳邊。閉上眼,好似慘烈悲怆的沙場哀烈猶在昨日。桂府陸續幾場大喪之後,桂朔也魂喪獄中。數萬桂家軍的生死存亡仿佛一夜之間都壓在了桂鴻山的脊梁上。
大帥泣淚,号啕三軍。
他不能哭。
大帥頹萎,靡靡阖營。
他也不能不振作。
封疆邊軍若是人心渙散,棄九關不守,等同于置天下于不顧,北鞑東虜揮師南下,踐踏神州,山河破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桂鴻山抹了一把臉,拿起了刀,系上了劍,拎着父親的盔甲,打簾而出,他沐浴在帳外衆将士們飽含期待的目光當中。
群龍無首,痞兵如匪。
軍中不可一日無帥。
桂鴻山堅冷的目光逐一掃過衆人。他還穿着孝衣。
就在衆人面前,他套上了父親的盔甲,叫人取來大旻朝廷的黃龍纛。
他将那七尺長的纛旗頭朝下按在雪後的泥地裡,鐵靴往楠木旗杆上狠力一踏,外層木頭應聲碎裂,露出腐朽陳舊的楠木芯子來。
朽木層層剝裂,最裡的木芯卻是雪白堅韌的,無論如何也摧折不斷;桂鴻山索性揮刀一斬,将那旗杆徹底砍為兩截。
旻軍出兵,是有一隊纛兵專事舉旗揚威的。桂軍隻是旻軍的一支精銳而已,這從屬關系自大旻開國以來從未變過。
桂鴻山如今毀了朝廷的大纛旗……這是反賊之舉!
多日以來渙散的士氣倏然因這個舉動而有聚攏的迹象,阖營嘩然,議論聲沸騰而起。
“衆将,朝廷不仁,懦弱無能,不恤邊軍,又冤殺封疆大吏!我桂鴻山今日承衆所望,靖平九關,甯定邊城百姓——!”
“定旗号‘甯’!以慰我桂軍忠魂——!”
“即刻起,我甯軍自立門戶!不食旻饷、不從旻令!”
呼聲頓時雷動,傳至九天,人人威喝!
當夜桂鴻山率軍占領涼關附近四座州城,囚禁知州,開庫掠銀,次日大擺了一道筵席,犒賞三軍。
酒肉俱全,珍馐無盡,更有紅袖舞于席間……此間種種,宛然是無盡的甜泉滋養了皲裂已久的大地——将士也是人。他們無法總靠着一條虛無的信念、數年喝着西北風活下去。
衆将士在為新旗号與新首領歡呼激昂,卻沒有太多人記得桂朔的三七都還未過去——于普通将士而言,桂朔一心忠于朝廷,墨守成規讓他們過了太久的苦日子,随着桂朔的死,那些貧苦艱辛的過往也已經如風煙散去。
……
宴後桂鴻山在無人的朔夜重新穿上麻衣,去祠堂拜過列祖列宗。他坐在祠堂前的階梯上,斟上兩杯酒,一飲一祭。
“父親,大哥,二哥。事到如今,一兩句口令是無法振奮軍心的。不忠非我願,是朝廷不仁。你們要理解我,也要原諒我。”
……
至擁兵數十萬,桂鴻山卻依然覺得自己是位孤家寡人。
桂鴻山離開朝德殿後,去了左順門後的朝房。廷議時常在這裡進行,但這個時間顯然是沒有任何朝臣的。
近來朝務繁重。
江山殘破,如雨中枯樹,枝丫脆弱到仿佛随時摧折。再禁不起任何一點小小的動靜。
……并不太平。
他沒有時間像開朝國君一般享受他打下來的太平盛世,再慢慢修複。
種種政令,不可太過大刀闊斧,以至于本就危搖的枝丫應聲斷裂。桂鴻山剛接手時便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他的種種政令吩咐下去之前都要三思而後行,不可過于莽率。好在如今梁青願意幫他分擔一部分。但仍有許多問題是毫無頭緒。
這一晚他對旁邊謄錄卷宗的官員道:
“崇安二十年以前,朝廷每年給涼關撥銀的載錄,可還有嗎?”
官員自然知道桂鴻山是涼關出身的大帥,聽出這話題很是敏感,便謹小慎微地回答:
“都是明發上谕撥銀,載錄俱全。”
“上谕?”桂鴻山沉聲重複。
先旻帝不問朝事已久,這個“上谕”是出自誰手自不消說。不是燕琅玉這個少年太子,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