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春晴。
燕琅玉被囿于這一方天地,透過窗子去看花景鳥鳴。
如困在一片缥缈的夢中幻境,無處可去,無處可逃。
從前是皇城,如今是朝德殿,似乎也沒有太大不同。閑來無事,他索性替桂鴻山整理了桌案,又将奏本閱看貼黃。
透過這些奏疏,他知道最近發生了不少大事。
“旻”旗撤盡,違令者殺。京畿衙署的轅門前已經都換了“甯”字旗,還有許多新旗正在趕制,不日也會發到地方州縣的衙門去。
三百年江山,燕氏大旻王朝如同秋蟬,一夜之間,鳴聲嘶啞,氣數已盡。
前朝舊臣舊将,不肯歸降,隻在南方霸關占城,仍高懸旻旗。
即便如此,故國已失,舊夢難續。
……可韓歧偏要舊夢再續!
一本奏疏潦草而就,是淮水一帶地方官員死前絕筆。
“南旻”之患,不可不除!
韓歧占領南都,稱“南旻”,黃龍大旗鋪陳千裡,誓死不撤,揚言與竊國桂賊不死不休!那金黃色林立城垣,連成一片湧動的金海!
北地雖失,旻魂不死!
也許是一派激蕩人心的悲烈之誓,又或是煽動意味十足的讨賊檄文……韓歧在淮南一呼百應,竟有了桂鴻山當年之勢。
當年桂鴻山也是如此,一切何其相似。
烽火再起。
興亡何如,百姓苦之。
燕琅玉目光依舊落在奏本上,神思卻不知落在何處。
南都“監國南王”是前旻神宗長王最小的孫子,先帝的侄輩。韓歧扶“南王”以定人心,聲稱太子下落不明,但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他盡力搜尋,一日不得,南旻便一日無“帝”。
……
燕琅玉閉目長歎。
北國花落,而南國的春更長一些,花期也更晚一些。
桂鴻山回來時發覺條案整潔如斯,腳步不由一頓。
數日過去,桂鴻山知道燕琅玉時不時會翻看奏本,但不管看到什麼都神色平靜,也不做評論——琅玉在屋子裡出不去,還能幹什麼呢。卸下戒備,他一再縱容。
燕琅玉察覺到對方歸來,猛地也意識到是自己做得有些過頭。既然做了,便隻是一言不發謹慎盯着對方。他不知道桂鴻山會不會發怒,責備他擅動了那些軍報。
“你很無聊?”桂鴻山語言簡短,對他發出質問。
燕琅玉不答。
“想出去?”桂鴻山又問。
一場無聲的對峙。
少頃,桂鴻山卻忽然笑了。走近他。
燕琅玉多少有些隐約的恐懼——桂鴻山的一切喜怒都無法按照常理來揣測琢磨。
朝夕與共,他覺得自己仍并不了解桂鴻山。
燕琅玉聽到對方漸近的腳步聲,忍不住不安地垂下眼睛,不知道即将到來的究竟是風雨還是平靜。
桂鴻山停在了他身前半尺,靜默打量。兩人都在推測彼此的心思,因此又都是一語不出。
貓兒都挨在一起,看着他們。
兩隻貓并不能理解這兩個人——人真是奇怪。同食同住同睡明明已經夠親密了,卻還要有這樣那樣的試探推敲。
桂鴻山抖開袖下本就藏着的一條如雪的薄绫,覆在燕琅玉眼前,系在腦後。
“我帶你出去!”
……
燕琅玉被他牽起手,驚疑不定,眼前隻餘下一片朦胧的白影。
*
厚重的雀金裘翻飛鼓動,遮蔽天日,落下時再度露出無限天光。主人已經坐在了烏骓的背上。兩人策馬出遊。
駿馬錦袍,衣帶獵獵,烏骓馱着一黑一白兩道影子,自皇城中軸大殿的蟠龍跑馬禦道俯沖疾馳而下!
勁風呼嘯撲面,随着睥睨天下的快意,幾乎要穿胸而過,燕琅玉震驚于這樣的馳騁,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桂鴻山擡起手,那瞬間山呼萬歲聲猶如激浪,又似烈風,席卷而來!
君王意氣!
烈日當空,燕琅玉感到眼前斑斓湧動!
新官新面孔,舊人舊遺夢。文臣遲暮,武将年少,他都看不真切。
隔着一團輕軟的薄绫,俯仰之間,少年天子好似依然坐擁四海……故國猶在。
極目南望,跑馬道舊影依稀,玉妝車軸,金鑄馬鞭,曾經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
諸侯來朝,百官入觐。
隻為了來見天子一面。
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