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春風,一場迷夢,今已成空。
外城門樓高聳如舊,投下濃而厚重的陰影,襲來陣陣陰風。有南遷避亂的百姓要出城……
江山更疊,新朝舊朝交替。
處處動蕩。
衙署新官上任,不顧堆疊的公務又添上立威的三把火……舊臣不複,氣節為大,死的死,隐的隐,亡的亡。也有人苟且偷安,大發亂世橫财,也有人投機謀得一官半職。
烏煙瘴氣,亂作一鍋粥。
獄中冤魂難陳,去年要秋後處斬的窮兇極惡因着兵事頻頻,也還沒有勾朱。
桂鴻山和他的政權焦頭爛額,卻來不及。
燕琅玉聽到哭聲。
一名婦人正向官兵哭訴,說丈夫已經在城破時殉國了,後面帶着方言鄉音的話語都淹沒在婦人的哭聲裡。燕琅玉聽不清楚,不由颦蹙。
桂鴻山捂住他的耳朵,同時朝左右遞去眼神。
燕琅玉聽到隐約的拉扯拖拽聲,婦人腳上一雙破草鞋在石闆上蹭過,眼前明明一片混沌,但是他不知為何,莫名看到了那一雙張着嘴的、顫顫巍巍的草鞋。
他甚至來不及叫停,來不及問,便聽到那婦人的哭聲已經遠去了。
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尚且如此。
……遑論九州萬方。
燕琅玉無言地想着:他可以為這個婦人買一雙新鞋,再安葬他的亡夫。但他還有萬萬子民。
他沒有錢,養不起大旻家國。
想桂鴻山擁兵數十萬,如同在這貧瘠的土地上豢養群狼,他從他手裡接走了這樣殘破的江山,無疑也是沒有錢的,聽說是取締不少稅賦征收……桂鴻山甚至會比他更窮。
這樣岌岌可危,桂鴻山的“大甯”又能維系多久呢?
鐵蹄聲回蕩在寬闊縱深的門洞當中,踐碎了燕琅玉的思緒。周身一冷,桂鴻山帶他打馬穿行于城門門洞,跑不片刻,眼前豁然明亮開朗。
城郊萬物青翠,草陌春色勃然。天地初暖。
廣闊之間,燕琅玉心情好了一些,他聞到清新草氣,幽微花香。他從未有過這樣小遊出城的時候,面上忍不住浮出微笑。
一瞬,他甚至忘了今夕何年,好似入到一片浮夢之間。
夢裡不知身是客。
燕琅玉回頭,桂鴻山在他的身後。
他們馳騁山野,飛掠林間,桂鴻山把着他的手張弓搭箭,他親手引弦,眼前一片光亮的混沌,他感受着箭矢脫手那瞬間的期待和激動欣喜。像一場豪賭,等箭矢落定來揭曉赢輸。
忽然有随從禀報說冰融雪消了,有溪澗在前方不遠。
桂鴻山随口一問,那是什麼地方。
“……望阙山!”
這三個字甫一出口,燕琅玉身體倏然僵住,而後這一向端正的身子忽然趔趄倒斜,他的手胡亂抓了一把馬鬃,生生扯住,烏骓被他扯得發出一聲仰天痛嘶,躁動間四蹄俱亂!蓦地馬身一斜,兩人一馬險些摔倒下地!
桂鴻山不明所以間趕忙去穩住馬,卻發覺燕琅玉仿佛受了什麼莫大的驚吓,渾身抖得厲害,額上冷汗如瀑!
“琅玉?!”
桂鴻山引缰之際将人圈在懷中,可對方那種恐懼與顫抖始終無法停歇。
桂鴻山這時恍然,他猛地想起——望阙山是前旻九位皇帝的陵寝所在。
九皇望帝畿,隻盼望後世子孫勤政自勉,無愧祖宗。
燕琅玉聽不到桂鴻山的驚呼——
他隻聽到九位先帝厲聲喚他,那一道道聲音猶如天問,來自四面八方,來自碧落黃泉:
“是你!!你把燕家的江山丢了——!!”
“燕琅玉——!!”
燕琅玉如同驚弓之鳥!他仿佛幻化作一尾落單的春燕,于驟來的暴雨中尋找庇身之地!翅羽盡濕,如此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穿過林間枝桠,四散躲藏……卻根本無處可藏!
一支羽箭不知從何處破開雨簾朝他襲來!
不是一支,是兩支,是……無數!
春燕泣血……萬箭透心!
他死了。
……
他身為燕家皇室大宗之後,活殉江山,死随社稷!
他死得其所,酣暢淋漓!
*
桂鴻山大驚失色,懷中抱着昏過去的人,急忙調頭回返,叫先頭快馬回宮傳章見喜!
……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一場春遊,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