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被指派來行宮侍奉桂鴻山。
斯時桂鴻山吩咐沐浴,劉安注意到對方衣衫盡褪後左臂上纏有厚而泛黃的紗帶。桂鴻山口銜紗帶一端,右手靈活熟練的牽扯着另一端,很快解下。
“……殿下,這樣見水并不好。”劉安皺眉。
可說話間桂鴻山已經浸入熱湯當中。
“我風塵跋涉已久。”桂鴻山不以為意,但水中隐約已經浮出一縷殷紅。
“那個人素來愛潔。”
話畢,桂鴻山打量着劉安。回憶起最初燕琅玉失憶的時候,劉安也沒少幫着欺瞞。便好奇地問劉安:
“他罰過你?”
劉安有些意外,須臾才明白他是在問旻皇是否因為他曾經的欺瞞而處罰。
劉安:“奴婢深沐吾皇天恩,皇上不計前嫌,現如今奴婢仍在朝德殿伺候。承福公公年歲大了,有些事親力親為已是不便,奴婢便代勞一些。”
桂鴻山靜聽着,舀水淋身。隔了會兒,又問:
“他提起過我嗎?”
心念電轉,桂鴻山又補充:
“私下的時候。”
劉安顯然不知道這個問題到底是不是該回答,他和承福是最為知道二龍之間那些隐秘而不為人知的事。劉安往外廳瞟了一眼,太子仍被挾在屋中,由幾個刀兵看管着,雖有些距離,但行宮四下幽靜,人聲隐約還是可以傳出的。
思索了一陣,劉安小聲說:
“偶爾提及。”
“都問過哪些?”桂鴻山快速追問。
劉安回憶着:“隻是……殿下的一些日常起居習慣。”
桂鴻山正要再問一些細節,便有宮中内官來傳旨,說禦駕已經自皇城出,正在來的路上。桂鴻山便出水披衣。
*
新浴削去一些疲乏,他命人沏茶,自斟自飲。
窗外夾竹桃開得很早,處處骨朵冒着鮮嫩顔色。水載落花,流往行宮外的明渠。明廳寬闊敞亮,太子坐在一方矮榻,對他靜靜觀察。
他不在意太子的目光。
忽然,太子說:
“你有傷在左臂。”
桂鴻山皺眉,而後笑了:“從哪裡看出?”
太子目光還在他臉上流連探究:
“新浴之後,你左臂一直垂着,是怕溫水浸過的傷口再度裂開。”
桂鴻山不予回應,隻是靜坐,目視前方。
一盞絹屏攔在門前,上繡蓬萊雲山與兩隻振翅的白鶴。頂上落有一方朱紅禦印,昭示此處是燕琅玉的父親曾經遊幸過的行宮。
午後日光和煦,宮殿水閣處處幽靜,以至内官通禀皇帝駕臨時的聲音穿過層疊回廊,如此通透清晰。
久久等候,那人終于出現。
太子激動朝外呼喚:“父皇!”
而那人的腳步卻未因此而淩亂,依然步步沉穩。
明廳的棱門被人從兩側打開,幾乎同時桂鴻山屏息擡頭,率先看到是屏風上映出一道清影。
他與燕琅玉一别數月,可太多次的夢回之間,如今這每一處棱角的形狀仍令他那麼熟悉。
出乎他自己意料,他心頭竟并未浮出任何他預想中地位再度倒轉的百感交集。籠罩着他的,隻有一種深重的思念。他們終于再度以君臣之外的姿态相逢。一屏之隔,這種思念反而更為迫切。
當然,那人也看到了他正坐着的身影。
那人在屏前頓住腳步。
他們隔屏相望。
數個呼吸的停頓。他猜測、揣摩着這個停頓。那人心頭一定萬念紛雜,目光也将他的輪廓細細描摹。
透過一層煙水漫霧般的絹屏,隐隐約約,桂鴻山能看到對方冠上真珠于日影下有着圓潤剔透的流光。金冠收攏着整齊梳好的三千青絲,鴉羽一般富有光澤……也曾水一般在他指尖把玩中流淌。
昔日癡纏浮上腦海,卻是鏡花水月。沒有由來,桂鴻山心口莫名的酸脹……在他腦中正百轉千回時,那人已經邁過屏風,回轉間,那道身影已然完整、清晰的現于他眼前。一襲暗色織金绫羅大袖衫,壓得來者清貴的面容中淩厲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