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憶舟送給他們很多東西,卻無一例外地都被他們拒絕,這個偌大的房間幾乎沒有留下過任何生活痕迹。有時候賀憶舟會懷疑,堯新雪是否真的來過,這十年是否隻是他的一場夢。
他癡迷地嗅着被單上的氣味,然後失望地發現,上面殘存的味道和堯新雪身上的氣味已經截然不同,賀憶舟歎了口氣,居然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賀憶舟又一次夢回到了十六歲生日那天。
和記憶裡的一樣,賀憶舟應付着遠道而來為他賀喜的賓客,然後喝了很多香槟酒。醉意讓他有些輕飄飄的,環顧四周沒有看到相見的人時,他終于露出了少許厭倦的神色。
賀憶舟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推開廳門,走向花園。晚風輕柔地拂過,也沒能拂去他臉上的燙意。
也許是潛意識裡的迫切,夢境和現實有着微妙的出入,這一次他直接在巨大的噴泉後看到了渾身濕透的堯新雪。
那時候堯新雪十四歲,卻已經漂亮得出奇。半透明的襯衫因為沾水而貼在他的身上,長發垂到了石台,看到賀憶舟到來,堯新雪隻是微微笑着說:“你怎麼現在才來找我?”
賀憶舟慢慢地走過去,靠近他,堯新雪便冷透了似的,想要尋求賀憶舟的懷抱。
他們貼得太近了,賀憶舟甚至懷疑,他灼熱的呼吸會燙到堯新雪。
少年堯新雪的面容在賀憶舟顫抖的瞳孔裡仿佛和今日所見時的模樣重合,如同賀憶舟無比期望的那樣,堯新雪将雙手搭上了賀憶舟的肩膀,低頭用濕漉漉的鼻尖和賀憶舟的鼻尖相碰。
和神話裡令人沉淪的海妖如出一轍,賀憶舟不敢動作,僵直在原地,任由堯新雪嗅着自己。
堯新雪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鼻尖有意無意地蹭過賀憶舟的臉頰。
“柑橘、蜂蜜、青蘋果……”堯新雪輕聲道。
賀憶舟仿佛真的醉了似的,他低下頭,同樣看向堯新雪紅潤的唇,喉結緊張地微動,就在下一秒,堯新雪極輕、極輕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賀憶舟睜開了眼睛,他感覺到自己身下的粘膩,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床單。
從那一天開始,堯新雪就已經成為了賀憶舟所有夢裡的主角。然而這份感情,對于堯新雪來說,會不會太肮髒了?
賀憶舟無言,他緩了好一會,才站起來準備去洗冷水澡。
當他吹幹頭發,坐回到書房的電腦前,他的目光落到了書桌旁邊的合影。
那是他和堯新雪年少時期的合影,賀憶舟珍重地叫人洗了出來,擺在書桌前留作紀念。此刻他煩躁地擰着自己的眉,和那張合影中的堯新雪對視良久後,終于歎了口氣,熄了燈。
賀憶舟在這兩周裡每天都會去看堯新雪,他們仿佛回到了過去一樣,愉快地聊天,即使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過去一直争執不休的問題。
然而第二天,當他來到醫院時,卻被告知,堯新雪已經辦理出院了。
賀憶舟第一次有些發怒地冷聲質問道:“我不是說過,不準他離開嗎?”
“抱,抱歉,他告訴我們,您是知情的,我,我們就……”小護士緊張地說,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的少東家這麼猙獰的表情。
賀憶舟沉默,良久之後,才重新拾起笑容:“抱歉,我太過着急,可能吓到你了。”
小護士搖搖頭,小聲地補充道:“他讓我代為傳達他的話,原話是:謝謝你,憶舟。”
賀憶舟的手指終于忍不住收緊,他仿佛一瞬間又被這句話觸怒了,表情變得更為陰冷:從什麼時候開始,堯新雪需要三番兩次地和他道謝了?
這簡直就像——就像要和他徹底劃清界限一樣。
賀憶舟冷着臉,一步一步地走向勞斯萊斯,仿佛終于忍無可忍,給司機報了一個陌生的地址。
價值高達1100萬的勞斯萊斯就這樣高調地開進城中村,司機打量着周圍又老又爛的樓,在透過後視鏡看向後座陰晴不定的小少爺,心裡有些發怵。
他其實毫不懷疑,這輛車會被幾個漢子逼停,自己和少爺則會被一起綁架勒索。
司機心驚膽戰地将這輛車開進狹窄的巷子,小心翼翼地保證車不被剮蹭,想象中的勒索場景沒有發生,他們終于安全地抵達目的地。
賀憶舟讓他留在這裡等候,在司機多次欲言又止的表情之下,冷漠地下了車,一瘸一拐地往居民樓走。
這裡一路都是散發着惡臭的垃圾、老鼠或蟑螂的屍體,牆上貼滿了廣告,擡頭看去,整棟樓密密麻麻地遍布着窗戶,讓人難以相信,每一個窗戶裡都住着不同的租客。
賀憶舟越是走近這棟樓,心裡的怒氣便越來越少,到最後幾乎轉為了難以呼吸的疼痛。在親眼看到這裡之前,他隻知道堯新雪的地址,他根本沒有想過,堯新雪居然就住在這樣肮髒、擁擠的地方。
他到底做了什麼啊?
在垃圾桶旁,賀憶舟看到一個乞丐。
那個乞丐蓬頭垢面,正埋頭翻找着垃圾桶。
賀憶舟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那個乞丐站立的重心明顯傾向右腳。賀憶舟一眼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樣,是個瘸子。
乞丐渾身散發着難以忍受的臭味,他渾然不知自己的身後站着有着一位身價千億的少爺。
賀憶舟昂首挺胸,即使沒有人看向他,他也努力地走穩,努力讓手上的拐杖看上去并不重要。他和那個乞丐擦身而過,對乞丐視而不見,竭力保持着高傲的樣子。
賀憶舟艱難地杵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踩着晃動的樓梯往上走,直到雙腿疼痛,手指發麻,他終于走到了記憶中的樓層。
賀憶舟伸出手,想要敲門,卻聽到門背後衆人的大笑聲。
他敏銳地在裡面聽到了堯新雪的聲音,堯新雪也在笑,而賀憶舟在過去十年裡從來沒有聽過他這樣快樂的笑音。
煩躁、失落、痛苦、嫉恨、愧疚,一瞬間壘高如城堡,在賀憶舟的心底轟然坍塌了,他的手指顫抖,居然連敲下門的勇氣都沒有。
賀憶舟一瞬間失去了力氣,他頹然地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