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燃犀為了拍《罪愛》這部電影,把白天的兼職都推得差不多了,每天都呆在片場裡,沒空看手機,知道外面的消息總比别人晚個一兩天。
這部電影的導演名叫許弋,是個剛畢業的學傳媒的大學生。他身兼導演、剪輯和後勤,頭發棕棕的,是個天然卷,還戴着一副高度數的黑框眼鏡,學生氣十足。這部電影拍了整整六個月,因為沒有錢,大多時候他都窮得付不起演員們的工資,都是宋燃犀幫着他墊付的。
所以宋燃犀演部電影非但沒有工資,還要自己倒貼。
宋燃犀曾經非常不能理解,為什麼許弋非要拍部文藝片而不是商業片,連制片都拉不來,先别說院線會不會給他排片,就說要是真排上了,除了還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少男少女,到底有誰會為了這部電影買票進電影院。
許弋伸出一隻手豎在宋燃犀的眼前晃了晃,然後嗤笑着他的膚淺和無知:“我們這部電影不是為了拿到什麼級别的票房,而是為了拿金棕榈獎。”
這個年輕的男孩亢奮得看起來實在有些像精神失常,指着宋燃犀說:“你,會是今年戛納的最佳男演員。”他踮着腳轉了個圈,然後指向遠處正在化妝的女人,笑着說:“莉莉姐會是最佳女演員。”
他跳舞似的轉回到宋燃犀面前,卷着劇本驕傲地拍拍胸膛:“而我,會是戛納的最佳導演,最佳編劇。”
宋燃犀無言以對,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推開他:“受不了自戀狂了。”
許弋被推得踉跄了幾步,推了推眼鏡,看着宋燃犀走向女演員交談戲份的細節時,為這人的口是心非笑了。
毫無疑問,宋燃犀是個合格的、甚至可以說是優秀的演員。他在選角時就表現出了驚人的演技,氣質、神态,無一不和許弋劇本的男主角相吻合。
宋燃犀在最後簽下合同的時候,粗魯地揪住許弋的衣領,勾着唇角壓低聲音道:“許導才應該去演戲,虛張聲勢,其實口袋裡沒幾個錢,你騙人家給你打工,就不怕被告穿底褲啊?”
“那我就是為藝術獻身,何其榮幸。”許弋神棍似的晃了晃腦袋,他戳戳宋燃犀的心口,“你來,你當然也與有榮焉。”
“有病,”宋燃犀冷笑了一下,“我來是因為你劇本寫得有兩把刷子,到時候你被告了我也是受害者,賠十年你也得賠給我,橫豎我也不吃虧。”
“呵呵。”許弋皮笑肉不笑。
兩人就這樣心懷鬼胎地每天在片場裡持續一起工作十個小時,莫名其妙地成為了知己損友。
而如今,也終于到了最後一段戲。
劇本裡,陸小河在準備吃晚飯前,和父親産生了争吵。這次的争吵尤為激烈,因為他的父親剛喝完酒。
酒精讓憤怒被無限放大,這個男人在陸小河連連的頂嘴下,終于忍不住狠狠地扇了陸小河一巴掌。陸小河被過大的力度打得腦袋猛地偏過去,他在轉過頭的一瞬間眼冒金星,感到滾燙的血如同蟲,流過他的皮膚。
陸小河的身體搖搖晃晃,在持續的耳鳴中踉跄着站直,手撐在旁邊的木桌上。當他搖搖腦袋,隻能在旁邊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身影……以及遠處驚愕、害怕的女人——那是他的繼母。
一時,他竟有些茫然。
在轉過頭,目光越過高大的父親,落在她身上時,陸小河遲緩地看清了她眼中的恐懼和痛苦。他的手在桌上顫抖着摸索,終于摸到了一把水果刀。
他将在短短幾秒内,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将這把刀利落地、不帶任何猶疑地送進父親的身體,完成弑父的儀式。
這個段落在兩人的幾句争吵之後将會進入完全無聲的對手戲,宋燃犀需要用微表情展現出“陸小河”這個角色心理活動的變化,搖晃的模糊的廉價鏡頭将間或地模仿他的視線,這也是許弋最看重的一段分鏡。
“真打,别留力,總不能讓我多挨幾個巴掌吧。”宋燃犀面對着飾演陸小河父親的男人笑着說,對方有些不敢,将求救的目光落在許弋身上。
許弋則坐在遠處,拿起大喇叭,敲了敲自己屁股下的小闆凳後對着他們喊:“打,狠狠地打他,打完我們就能早點收工啦。”
宋燃犀毫不留情地轉頭罵他說:“許弋給我閉嘴。”
演員們短暫的協商之後,攝影機終于被按下。
宋燃犀聽到“父親”的聲音,隻是敷衍地回應着。他穿着有些發黃的高中校服,褲腳處露出一節腳踝。
這個家庭并不算富裕,隻能算是中産。因為父親長期酗酒,收入并不穩定,繼母隻能做些粗糙的針線活補貼家用。
老式的居民樓還原了上個世紀的質感,潮濕的空氣與踩過去會吱呀作響的木質地闆,無不昭示着他們的困境。但繼母仍然在他放學回到家前準備好了熱騰騰的飯菜,對父親的反感和對繼母的憐惜、隐約的愛戀,都将分别作為砝碼安置在陸小河心中的天平上。
一句語氣稍硬的問話就會成為導火索。
“你為什麼又去打架,你他媽知道我為了讓你讀書付出了多少嗎?”父親的語氣很冷。
“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每天都在喝酒。”他冷漠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隻是将書包輕輕挂在了椅背上。
“你現在對我是什麼态度,你吃我的穿我的,你還記得我是你的老子嗎?!”男人被他的神情激怒,往前兩步拔高了聲音,面對着他唾沫飛濺。
“陸小河”扯了扯嘴角,眼底露出一絲諷意、厭惡以及一覽無餘的失望。
“看看你這副樣子,你媽死了你就也這副死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