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七月酷暑,窗外的蟬鳴被醫院消毒水腌得失了真。母親抱我的手臂微微發抖,她總念叨坐月子時喂奶枕頭墊得不夠高,讓乳汁順着我唇間那道隐秘的裂隙淌成了微型瀑布。鎮醫院生鏽的吊扇将診斷書掀落在地,"先天性軟腭裂"五個字被無數鞋底碾過,最終以污漬的形态拓印在家族記憶裡。
父親蹲在走廊盡頭抽第三支廬山牌香煙時,最後一班縣城公交正噴着黑煙駛離。返程的三輪車在碎石路上颠簸,暮色裡母親扣在我後背的指節泛着青白,仿佛她的骨骼正隔着皮肉為我殘缺的颚弓做臨時支架。
那晚堂屋鎢絲燈滋啦作響,哥哥的諾基亞鍵盤被按得發燙。聽筒漏出的女聲裹着電流雜音:"實在養不起就送回來。"母親突然把我勒進懷裡,劇烈心跳震得我颚骨發麻,卻在某個震顫的瞬間讓我奇迹般嘬住了完整的一口奶。
表哥在縣城網吧熬了整夜,打印機吐出的省軍區醫院地址泛着熒熒光暈,像條從屏幕遊進現實的銀鯉。淩晨五點的長途大巴上,母親用紅圍巾在座椅間圍出臨時襁褓。車載電視播放着建軍節閱兵畫面,我漏風的啼哭與軍樂聲在發動機轟鳴中達成微妙的和鳴。
《裂縫裡遊過的魚·續章》
2007年七月正午,大巴車鐵皮被曬出柏油的氣味。母親後背洇濕的汗漬在座椅靠背上拓出地圖,懷裡的我像條缺氧的魚,在三十九度高溫裡徒勞開合着殘缺的唇。穿紅頭繩的女人從人縫裡遊過來時,她懷中的男孩正用豁牙啃着發褐的蘋果,果肉碎屑簌簌落在我的襁褓上。
"快坐,我們下站就下。"女人騰挪的姿勢像在跳某種古老的祈雨舞,褪色涼鞋勾住過道裡的籮筐。母親推辭的話被急刹車截斷,我忽然陷入發燙的塑料座椅,餘光瞥見女人編織袋上"尿素"二字正被陽光烙成金色咒文。
背簍裡的麻鴨突然引頸長嘯,蓋過了母親顫抖的道謝。紅頭繩在人潮中忽隐忽現,恍若當年父親在鄱陽湖放生的那尾胭脂魚。女人單腳撐住搖晃的車廂,她讓出的豈止是座位——那微微後仰的腰肢,分明是為我們劈開了一道生之門。
十二年後梅雨時節,母親在沃爾瑪扶起滑倒的老妪。她托住對方肘彎的弧度,與當年大巴車上那雙手的溫度分毫不差。收銀台燈光下,我看見某種古老的善意正從她指縫鑽出,像潮濕牆角悄然蔓延的翠雲草,在陌生人驚愕的瞳孔裡綻開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