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少年連着咳出好幾口鮮血,顯然是本就未愈的傷勢又加重,斷斷續續地道,“顔顔聽話,好好待在這裡不要亂跑。我先療傷,醒來之後再照顧你……一定不要離開我身邊!”
他強撐着坐起身,挪動身體背靠到屋内一根白玉石柱上。而後兩指并攏大力往身上幾處大穴點去,口中低聲誦念法訣。
做完這一切,他腦袋一偏立刻就昏了過去。
“翦舟?翦舟??”
步顔圍着他左蹦右跳,好幾次見他朝兩側傾倒,使出吃奶的勁抵着他将人推回去,累得氣喘籲籲。
她半個身子踩在他胸口,屏住呼吸去聽他的心跳。
少年不染塵埃的臉上一片平靜,嘴角殘留着絲絲血污,此刻已幹涸凝結成暗紅。
他右手手心虛虛握着念珠,手臂無力地垂落在地,仿佛失去神采活力的人偶。
淨白無垢的袈裟之下,他的心跳緩慢而微弱,稍稍離遠一點就幾乎聽不見。
小狐狸為他傷勢的嚴重程度暗暗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地踩着他身體退到一邊。
這樣重的傷,即便對于修仙之人也是有可能緻死的。
他為何不去尋求醫治,卻要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強撐?
步顔想不明白,隻覺得從進入聖佛門開始事情就變得越發捉摸不透。她目光凝着他又像是沒有看他,一時之間沒了主意。
“咳咳…千酒……”
漫長一段的沉默後,喪失意識的翦舟忽而啞聲呓語道。
沉靜修長的眉也緊皺起來,似乎夢見了什麼糟糕的東西。
“你說什麼?”他說得含混,步顔沒聽清,于是抻長脖子靠近他,“翦舟,你想說什麼?”
她原本沒期待他有所回應。但出人意料的是,翦舟卻真如同聽見了她問話,更清晰地重複了一遍:“千酒,别過來……”
千酒?
步顔瑩紫色的眼眸眸光流轉,若有所思地怔了怔。
這是誰的名字嗎?
她在腦海裡反複回想自己是否讀到過相關的内容,奈何她實在是不學無術慣了,一隻狐狸卻隻有魚的記憶,完全想不起來。
小狐狸的思緒跳躍了一瞬,猛然間意識到另一件事。
她穿進這本書,是為了除掉邪佛。
這個念頭一經湧現,步顔忍不住愣了神。
從她來到這裡,各種突發狀況就不斷發生,以至于她都差點忘了自己本來的任務是什麼。
一路上她都沒能找得到機會下手。但此時此刻的翦舟意識全無,殿中也沒有第二個人……這不就是絕佳的時機嗎?!
殿中騰起一股肅然的殺意,袅袅香煙被攪得四處亂舞。
步顔小巧而不失鋒利的前爪一勾,嗖嗖兩下就比到了翦舟喉嚨處。她瞳孔豎直,冰冷地凝視着他。
隻要殺了他,她就能回去了。
感受到少年細膩溫熱的皮膚,步顔的手卻又陡然定住,怎麼都不能再往下多按半分。
可是現在的翦舟還不是邪佛。假如殺了他,那她就是濫殺無辜,不僅不能算渡劫成功,還要背負贖不清的罪孽。
……更何況,他剛剛才拼死護住她。
小狐狸毛絨絨的臉上現出一絲為難惆怅的表情,她長長的尾巴搖來晃去,将蓮花燈的光影掃得稀碎。
“才不是不忍心對你下手。”
她哼了一聲,嬌蠻地揚高腦袋,自言自語道,“我不想當壞人罷了。”
說着收起爪子,改為用肉墊軟軟地踩在他肩上,盯着他左瞧瞧右聞聞。
受了這麼重的傷,不醫肯定不行的。
步顔想了想,輕輕扒開他胸前的袈裟,展開神識去探查他具體的傷處,試圖設法幫忙醫治。
她全神貫注,沒有發覺到陷入沉眠的少年有了絲異動。
翦舟眉眼緊閉,蒼白的臉上不知何時開始泛起病态的紅暈。
他垂在地面的掌心逐漸悄然握緊,因失血而淡得無血色的薄唇也開始無意識地嚅動,仿佛發了夢魇。
詭異的金紅佛光倏然從他攥着的念珠向外蔓延。
那亮光似有生命,靈活地沿着衣袖滲透進他血液中,将手背往上的根根血管都沁出古怪的紋路來。
等步顔察覺到已經為時太晚。
一股極其磅礴浩大的神識不知從何沖出,毫無預警地将她的神識擄獲住,随後将之席卷着瘋狂地跌落進一片未知的虛無。
呼呼——
強烈的失重感陣陣襲來,瘋湧的雲團沖撞發出轟鳴風嘯。
小狐狸本能地張大嘴嘶叫。
随後她神智一昏,感覺自己的魂魄像是被扯離了身體,無處落腳。
那股力量緊牽着她,不由分說地将她牽引進某個方向。
待她終于清醒過來時,驚覺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眼前的光景如撥開層層迷霧,逐漸清晰地顯現在她面前。
步顔呼吸一滞,久久說不出話來。
望不到邊際的暗紅色天空如畫卷鋪展開,蒼茫遼闊。空中懸挂着一輪巨大無邊的焦黑太陽,正向外輻射出灼熱的光芒。
天幕之下,久經炙烤的大地有如被火燒過,目之所及盡是荒蕪的焦土。
一條蜿蜒的河流将平原分割成兩塊,其中潺潺流動的并非普通的水,而是腥臭黏膩的紅色液體。
“這裡是……”
步顔不自覺地喃喃,話一出口忽然發覺有一絲的不對勁。
她愣了好一會兒,脖子彎曲低下頭,瞧見的卻不是自己毛絨絨的尾巴,而是一襲熟悉的火紅色裙邊。
這是她穿書前穿着的裙子!
她驚詫地睜大眼,試探着擡起胳膊。
兩隻小巧的爪子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雙纖細白皙的少女手臂。
她變回人形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突如其來的驚喜并沒有沖垮步顔的理智。短暫的激動之後,她稍稍沉吟,學着平時的樣子丹田運功掐了個仙訣。
意外的是,她并沒有感受到半點法力的波動。
她的修為還是沒有恢複。
既然如此,她為何能幻化成人形?
“吼——”
大地盡頭,蓦地爆發出一道極其凄厲的嘶吼聲,傳入人耳陰森又可怖。
步顔的思緒被強行截斷,感受到一種極其危險的壓迫之力,本能地起了滿手臂的雞皮疙瘩。
她所處的位置像是個小山包。此時腳下的地面莫名開始如海浪般波動搖晃,仿佛有什麼躲藏在地下的生物即将破土而出。
不好!
步顔左右張望,瞧見一棵枝幹扭曲的枯樹伫立在旁邊,立即踉跄着撲過去抓住以穩定身形。
強烈的地動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震動散去,地殼重歸于平靜,她卻仍然屏住呼吸不敢出氣,而是警惕地打量四周,試圖判斷自己現在所處的方位。
這裡絕不是現實中會存在的地方。
直白熱烈的陽光毫無遮擋地照射在她臉上,刺得步顔睜不開眼。
她擡起一隻手用衣袖阻擋,仔細回憶來此之前發生的一切。
她的神識被人給捕獲了。
修士訓練,除了需要修煉功法和曆練之外,還有一種叫做修心。
即以神魂出竅,進到自己的心靈深處入定。這是為了窺探自我,戰勝心中的陰暗面,避免日後為心魔所惑。
看現在的情形,她似乎是不小心被卷入了誰的意識裡?
步顔很有種想罵娘的沖動。
俗話說得好,人心莫測,所有的曆練之中唯有心魔最難戰勝,可能遇到的劫難也是最為兇險。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走了什麼運,才能好端端待着突然就掉進這裡來?何況這還不是她自己的曆練之地。
“吼吼——”
剛才的嘶吼聲再次響起,這一回音量大些也清晰了許多,正是某種巨大生物瘆人的咆哮聲。
聽起來似乎是離她所在的位置越來越近。
步顔頭皮發麻,當下的第一反應就準備找個有遮擋物的地方先躲起來,在暗處窺察危險。
她提着裙擺轉身,餘光忽然瞥見一道小小的白影。
那裡是離她并不遠的另一座小山包。
但與她這座不同的是,那座山要來得更陡,更高,更加猙獰可怖。
盤曲的血河繞在山腳下,拐彎處的鵝卵石都被浸泡成暗紅。上山之路乍一看便布滿了殘刀斷劍,時間或許已經久了,大多都已生鏽。
山包幹裂焦黑的土壤中突兀地立着一排排枯樹枝,經過長久的炙烤,被陽光照得迸出火星。
經風一帶,火星燃成了小火,小火又燃成熊熊大火,夾雜着燒盡萬物的威勢,頃刻間即已燎原。
山頂上立着名一襲白衣的男童背對她。
他被刀山火海環繞,腳踩着連綿無垠的血流成河,身上卻纖塵不染。宛如一座潔白無垢的雕像被供奉在污濁之地正中間。
小孩?
步顔驚疑地眯了眯眼,待目光觸及到他飄逸的銀色長發時,眉梢忽而詫異地挑高。
不對!
她向着他的方向走近幾步,神識彙聚極力将視力催化到最佳。
這個孩子是……
獵獵燃燒的火焰噼啪作響,迸濺出幾粒火星,在詭谲的陰影中耀出不規則的亮光。
迎風而立的男童似是有所知覺,肩膀動了動,回頭朝她望過來。
四目相對,一雙澄明如鏡,仿佛盛有千萬年星河的透金色眼眸便緩緩映入她眸中。
步顔的心重重一跳,幾乎是脫口而出地愕然道。
“……翦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