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書院的春總是來得早。才二月初,後山的山茶已開了大半,紅白相間,如錦如霞。
沈歡抱着書卷穿過回廊時,遠遠望見一個新面孔站在山茶樹下。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一襲素白長衫,黑發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正仰頭端詳枝頭花朵。陽光透過花瓣間隙灑在他臉上,勾勒出一道精緻的側影。
"那株'雪塔'嬌貴得很,經不起這般搖晃。"沈歡忍不住出聲提醒。
少年回頭,露出一雙清亮的鳳眼。看清沈歡身上的太傅服飾後,他急忙行禮:"學生冒失了。初來乍到,不知書院規矩。"
沈歡走近,發現這少年雖衣着簡樸,舉手投足間卻自帶一股貴氣。更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毫無纨绔子弟的驕縱,反而透着幾分書卷清氣。
"新來的?叫什麼名字?"
"姓蕭,名慕玉。"少年答道,眼角微微彎起,"家父在京城做些小買賣,送我來長些見識。"
沈歡點點頭,目光掃過他腰間一枚做工精緻的白玉佩——那絕非商賈之子能有的物件。但他沒有點破,隻是指了指山茶:"喜歡這個?"
蕭慕玉眼睛一亮:"從未見過如此潔白無瑕的花。"
"這叫'雪塔',是山茶中的珍品。"沈歡不自覺地放柔了聲音,"若喜歡,明日寅時來此,我教你如何照料。"
少年粲然一笑,如春風拂過山茶。沈歡心頭莫名一跳,急忙抱着書卷告辭。
那日後,蕭慕玉成了沈歡最勤勉的學生。他天資聰穎,往往一點就透;更難得的是見解獨到,常與沈歡辯論至深夜。書院上下都道沈太傅得了個好弟子,卻不知二人早已超越師徒情誼。
三月初的一個雨天,沈歡在書房批閱文章至深夜。窗外雨聲漸急,他正要熄燈就寝,忽聽一陣急促敲門聲。
開門一看,渾身濕透的蕭慕玉站在門外,懷中緊緊護着什麼東西。雨水順着他的發梢滴落,在青石地上彙成小窪。
"這麼晚何事?"沈歡急忙将人拉進屋。
蕭慕玉從懷中掏出一枝山茶,花瓣潔白如初雪,竟半點未濕。"後山那株'雪塔'開了第一朵,我想着...先生一定喜歡。"
沈歡怔住了。那株山茶是他五年前親手所植,從未對人提起過。他接過花枝,指尖不經意觸到蕭慕玉冰涼的皮膚,心頭一顫:"你傻不傻?雨天跑後山就為這個?"
蕭慕玉隻是笑,眼中映着燭光,亮得驚人。沈歡這才注意到他衣袖有撕裂的痕迹,手腕處還帶着擦傷。
"摔了?"
"山路濕滑而已。"蕭慕玉滿不在乎地甩甩手,"不礙事。"
沈歡不由分說将人按在椅上,取來幹淨布巾為他擦拭頭發。蕭慕玉出奇地安靜,任由沈歡擺布,隻是耳尖悄悄紅了。
"以後不許這樣。"沈歡語氣嚴厲,手上動作卻輕柔,"一株花罷了,值得你..."
"值得。"蕭慕玉突然擡頭,濕發下的眼睛直直望進沈歡心底,"為先生,什麼都值得。"
燭花啪地爆了一聲。沈歡手上一頓,忽覺屋内空氣變得稀薄。他與蕭慕玉相距不過咫尺,能清晰看見對方睫毛上未幹的水珠,以及那雙鳳眼中自己的倒影。
"胡鬧。"沈歡最終隻是輕斥一聲,轉身去取傷藥,"把袖子卷起來。"
那夜過後,蕭慕玉染了風寒,高燒三日不退。書院大夫束手無策,沈歡親自守在榻前照料。第三日深夜,蕭慕玉燒得糊塗了,竟抓住沈歡的手喃喃道:"父皇...兒臣不想娶丞相之女...兒臣心中...隻有沈..."
沈歡如遭雷擊。他早疑心蕭慕玉身份不簡單,卻不想竟是當朝三皇子——那個傳聞中因反對婚事被皇帝罰去民間曆練的蕭慕玉。
"殿下..."他試着抽手,卻被抓得更緊。
"别走..."蕭慕玉燒得雙頰通紅,聲音帶着哭腔,"沈歡...我心悅你..."
沈歡僵在榻前,心跳如鼓。理智告訴他該立刻退開,從此謹守君臣之禮;可看着蕭慕玉痛苦的模樣,他的手卻不受控制地撫上那張滾燙的臉。
"臣...在這兒。"
蕭慕玉的病情在第五日終于好轉。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沈歡伏在榻邊睡着了,手中還握着沾濕的布巾。晨光透過窗紗,為沈歡的側臉鍍上一層柔光,長睫在眼下投下淺淺陰影。
蕭慕玉忍不住伸手,卻在即将觸碰時被抓住手腕。
"殿下既已無礙,臣也該告退了。"沈歡睜開眼,語氣疏離得可怕。
"沈歡!"蕭慕玉急得直呼其名,"那日我說的話..."
"殿下高熱呓語,臣不會當真。"
"不是呓語!"蕭慕玉猛地坐起,卻因頭暈又跌回枕上,"我隐瞞身份入書院,就是為了...為了遇見你。"
沈歡背對着他整理藥碗,聲音平靜得異常:"殿下慎言。您是君,我是臣,更是您的太傅。"
"那又如何?"蕭慕玉撐起身子,"我心悅你,與身份何幹?"
"殿下年少,分不清仰慕與..."
"我十八了!"蕭慕玉氣得咳嗽起來,"你不過長我六歲,憑什麼斷定我的感情?"
沈歡終于轉身,眼中情緒複雜難辨:"殿下可知這番話若傳出去,會有什麼後果?您的儲君之位,我的身家性命..."
"那我就不要當什麼儲君!"蕭慕玉掀被下榻,卻因腿軟跪倒在地。他索性不起,就那樣跪着抓住沈歡衣角,"沈歡,你看着我——你敢說對我沒有半分情意?"
沈歡垂眸看他,喉結滾動了幾下,最終隻是輕歎:"先養好身子再說。"
三日後,蕭慕玉痊愈,第一時間跑到後山尋找沈歡。春日的陽光暖融融的,山茶花開得正盛。他在花叢深處找到了正在修剪枝條的沈歡。
"先生。"蕭慕玉輕聲喚道。
沈歡手上一抖,剪落一朵半開的花。他彎腰去撿,卻被蕭慕玉搶先一步。少年将那朵山茶别在沈歡衣襟上,動作輕柔而堅定。
"我向父皇遞了折子。"蕭慕玉直視沈歡的眼睛,"請求取消與丞相家的婚約。"
沈歡瞳孔微縮:"陛下...答應了?"
"沒有。"蕭慕玉苦笑,"但他同意讓我在書院多留半年。"
"半年後呢?"
"半年後..."蕭慕玉突然握住沈歡的手,"足夠我證明對你的心意是真的。也足夠你...承認自己的心。"
沈歡想抽手,卻被握得更緊。陽光透過山茶花瓣,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駁光影。
"慕玉..."他終于輕聲喚了對方的名字,"你可知這條路有多難?"
"知道。"蕭慕玉眼中閃着堅定的光,"但山茶可凋,此心不渝。"
花影搖曳中,沈歡緩緩回握住那隻手。
半年後,皇帝急召蕭慕玉回宮。臨行前夜,二人在山茶樹下立誓。蕭慕玉将一枚龍紋玉佩系在沈歡腰間:"以此為證,終有一日,我會以最隆重的禮節迎你入宮。"
沈歡則贈他一卷親手所繪的山茶圖:"願君見此花,如見我心。"
此後三年,蕭慕玉在宮中韬光養晦,沈歡則被先帝任命為皇子太傅。二人雖朝夕相見,卻因君臣身份不得不保持距離。隻有偶爾交接書卷時指尖相觸,或是在無人處短暫交彙的目光,才能洩露一絲真情。
先帝駕崩那日,蕭慕玉在靈前跪了整夜。沈歡奉命陪祭,趁無人時悄悄為他披上外袍。蕭慕玉抓住他的手腕,聲音沙啞:"再等等我。"
這一等,又是兩年。直到蕭慕玉坐穩皇位,肅清反對勢力,才終于在一個春日的早朝上,宣布立太傅沈歡為後的決定。
朝堂嘩然。以丞相為首的大臣們紛紛跪谏,稱此舉有違祖制。蕭慕玉隻是冷笑:"朕記得,先帝當年也曾立男後。"
"那不一樣!先帝那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