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水怪。
它遊動了起來,離開仰卧着的這片湖底。
湖水變得渾濁,各種沉積在湖底的泥沙、水草和螺殼重新漂浮了起來。
舊的巢穴離奇失蹤,新手魚爸爸隻好再找一個合适的地點,布置新的巢穴。
新的地點沒有之前那麼完美。
但時間不多了,它根本沒空遺憾,就一頭紮進忙碌的巢穴裝修中。
這次新手魚爸爸依舊沒有随便敷衍,母魚對逐漸成型的巢穴感到非常滿意。
在它搭建完畢後,母魚屈尊降貴地住了下來,允許公魚獻上它的殷勤。
水怪對這些一無所覺。
這次的蘇醒有點奇怪。
它規規矩矩地躺好後,并沒有像之前那樣,很快陷入沉睡。而是越躺越清醒。
人在睡不着的夜裡閉上眼睛數綿羊,水怪在睡不着的白天睜着眼睛數遊魚。
食物在眼前晃動,水怪更睡不着了。
它決定換一種方式迎接沉睡,宛如走馬燈那樣“觀看”找回來的回憶。
然而它的腦袋空空,簡單地進行“回憶”後,很快就想無可想。
于是水怪起身,抱着“看看昨夜遇到的小人,今天在幹什麼”這樣的心态,漂浮到水面。
陽光明媚。
鋪面而來的,是源自于陸地的,駁雜又溫暖幹燥的氣息。
是青草,是野花,是漿果,是木屑和泥土,是那些在森林和荒野一代代繁衍的動物。
在這些駁雜的氣息中,屬于“人”的味道很淡。
在西邊,先用淤泥裹滿全身,後不停往身上塗抹的鐘盈,聞起來竟然和本地水産,有那麼一星半點的相似。
在東邊,僥幸死裡逃生的小情侶,在本地大嬸的帶領下,磕磕絆絆地尋找回小鎮的道路。他們身上同樣糊滿了淤泥和草汁。
水怪在原地徘徊了好一會兒。
西邊的“同類”氣息微弱。它身上,那股來自卡塞爾湖湖底淤泥的氣息,正在以不同尋常的速度消散。
“同類”的氣息,對于水怪來說,實在是太過于熟悉和親切。
感受它的氣息,就好像在感受另一個水怪自己。
而此刻,這隻同樣強大的水獸,正面臨危險。或許它正在被來自陸地的狩獵者,一點點撕咬吞噬。風帶來了另一種全然陌生的,同樣潮濕卻又帶着腥氣的味道。
正常情況下,水怪應該去西邊幫助“逐漸氣息微弱”的同類。
那是不知道多少個沉睡和清醒的輪回中,它感受到的第一個“同類”。
然而水怪猶豫了。
它眼前晃動着縮在樹洞中瑟瑟發抖的小人。
一種目前它無法理解,但的确存在的英雄主義,深深擊中了它,讓它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
水怪艱難地扭頭,朝着東邊追尋而去。
那裡明顯更有“人味”。
然而水怪注定要失望了。
它的靠近讓劫後餘生的小情侶再次吓暈,砰的一聲雙雙砸到地上。龐大腰圓的紅發大嬸駭然回頭,從地上撿起一根粗木棍,大吼着躍起戳刺。
——那點力氣還不夠給水怪撓癢癢。
它意識到自己的感覺出了錯,瞳孔收縮,略有些茫然地盯着面目猙獰、青筋暴起的紅發人類,小小地後退了那麼一步。
這一後退,卻被當成了發起進攻的前搖。
紅發大嬸悍不畏死地再度沖鋒。
水怪猶豫遲緩地落荒而逃。
樹木轟然倒地的聲響中,握着粗木棍氣喘如牛,做好拼死一搏準備的紅發大嬸緩緩眨了下眼睛。
她丢下了粗木棍,蹒跚地走向小情侶。
水怪在東岸森林中橫沖直撞。
在廣袤無邊的原始森林中尋找一個小人,就好像在浩瀚無垠的大海中撈一根針。
不知道過了多久。
終于,水怪從越來越淡的“同類”氣息中,感知到了另一種屬于“人”的氣息。
它的眼睛驟然亮起,身後的尾巴不自覺地左右晃動。
“人”和“瀕臨死亡的同類”的氣息為什麼如此相似?
水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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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地點之間的距離實在遙遠。
要是鐘盈真能半天就走到卡塞爾湖東岸,也不至于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西岸森林裡又亂晃了一整天。
晨起時用水怪留下的淤泥遮掩氣息,又不斷往自己身上糊新泥巴的她,在做出這些行為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水怪會根據她選擇的幾種不同淤泥和土壤,做出看似有道理,實際跑偏十萬八千裡的判斷。
對一個二流攝影師,五流荒野求生混子來說,能想到在自己身上塗抹淤泥,已經是神來一筆。
至于改變後自身會散發什麼樣的氣息,鐘盈表示:超綱了親。
總之淤泥包裹全身确實特别有效,她不僅安穩地看完了動物世界,還安穩地做了個返回人類社會,獲得野外攝影金獎的美夢。
做了美夢的鐘盈,一直到醒來,臉上都還挂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