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的戰績,連同他的銅獎章、銀徽章,接二連三地傳到維奧鄉。休斯的爸爸維克多每天早上裝一口袋的糖出門,如果碰到道喜的人就熱情地塞給對方一把糖果。
“維克多,你今天出來的早呀!”伊萬的媽媽阿克莎迎着維克多走來,她左胳膊挂了一筐母雞蛋。
“早,阿克莎!”維克多捊過火紅的頭發,很少幹活的手連指甲縫都幹幹淨淨,沒有太陽炙烤過的斑痕。“你去做白雞蛋嗎?也對,你家伊萬的婚禮也不遠了。”
阿克莎腼腆地笑了笑,風雨的吹打在包在素色頭巾裡的臉上留下了痕迹。她眯起眼說:“你保養的真好,維克多,不像我,兩邊臉都陷下去了。”
維克多拍了拍圓挺的肚子,說:“托了前年投資的福,現在家裡請了長工,活幹的少些。”他從褲兜裡掏出一把酒心巧克力放進阿克莎的竹筐裡。阿克莎客氣地點了點頭,“你家休斯在前線争氣,以後可以赢金獎章回來呢!我家的不懂事,還和他爹鬧呢。”
“都是一家人,兩個人有什麼好鬧的?”
“還不是結婚的事情。他爹布裡亞特現在把伊萬關在房子裡不準出來,伊萬不吃飯抗議婚事。父子倆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阿克莎歎了一口氣,“給雞蛋刷漿的地方去晚就收攤了,我先走了。”
“沒事來我家花園吃下午茶啊,阿克莎。”維克多在遠處揮了揮手,他還記得前幾年兩家人相聚的場面。阿克莎夾住跨在腰間的竹筐,向他揮手回禮。
和維克多别後,阿克莎一個人走在大道上,經過的驢馬揚起塵土,把太陽攪得灰蒙蒙的。她想起他們家沒有破産前幸福無憂的日子,不禁眼角泛紅。現在自己下地幹活,艱苦的環境磨壞了她保養有緻的雙手,身材也走了形,變成和橡樹一樣結實的婦女了。布裡亞特想要去海上謀些生意,但他連一條像樣的漁船都沒有。米沙爾家願意提供漁船和出海打撈的船具,但前提是娶走他們家小女兒尤裡莉。
阿克莎魂不守舍地刷完白雞蛋回家,布裡亞特沒在家。
“媽!”伊萬透過門上的栅欄對她喊,“你快去休斯家看看,剛家裡來人說休斯出事了,爸還沒回來。”
一刻鐘後,阿克莎走到休斯家的門廳,休斯媽媽索菲娅的哭聲像疾風一樣吹進耳朵裡。阿克莎捂住胸口靠在欄杆。
“休斯的長官格裡夫發來電報,他們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遭遇敵人的火襲。大火連燒了兩天,休斯被困在火場中心,沒出來。今天火滅了他們擡出來十多具屍體,其中一個手上戴了我們家的傳家表,休斯十六歲的生日上我給了他,他一直戴着,不會錯。”維克多臉上的光沒了,左手無力地下垂,右手用白手絹擦泉水似的流淌出來的眼淚。“阿克莎,你還沒吃晚飯吧?吃過飯再回吧。”
牆上的擺鐘報了三次時,阿克莎還沒回來,布裡亞特已經睡了,不過他就算醒了也不會答應自己懇求的事。伊萬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秒針滴滴答答的聲音,好像一條引火線噼裡啪啦燃燒的聲音,火焰沿着麻繩曲折前行,燃起青煙,留下灰燼,直到燃燒到炸彈頭。他猛地趴在木地闆上,拿出床底下藏的一把小鐵耙,他本來打算在結婚的日子用來逃跑,現在不管不顧地撬開窗戶四周的木框條,從二樓高的閣樓跳進房子後頭放的幹草堆,滾了一個跟頭,爬起身便朝三裡外的電話亭跑去。
等他進了電話亭才發現頭上插了根枯黃的幹草,伊萬用手梳過跑得亂糟糟的劉海,整理了衣領,撥通了電話。
接線員是個年輕的小姑娘,百靈鳥似的聲音從話筒裡傳來。
“您好,請問您要撥給誰呢?”
“您好。請幫我接通休斯?維克多中校。”
話筒的另一頭安靜下來,偶爾有電流滋滋聲。遠處傳來悠長的、低沉的蟲子發出的嗡嗡聲,剛割過的麥稈的甜味,混合着土地的潮氣,彌漫在悶熱的夜裡。那是被鐮刀收割過的生命的味道。伊萬想到煙與火,人影和爆炸的碎片在閃動。焦黑的大地深處透出紅亮的火星,燃燒的河流上缭繞盤旋的大火被風撕開一道黑色的缺口,裡面的人蜷曲、掙紮,皮膚被火光映得像熔融的紅銅。
尖銳酸耳朵的電鈴響起,巨大的嘈雜聲從話筒裡傳出來。“呼叫休斯?維克多,”沒人回應,伊萬又提高音量喊道,“呼叫休斯,休斯?維克多!”
嘈雜聲似乎被他喊跑了,話筒又安靜無聲,短暫的滋滋音過後,電話接線員姑娘清脆的百靈鳥似的聲音再次響起。
“您好,您呼叫的地區電話線被切斷了,您有什麼話,我可以在電話線搶修過後轉達。”
“好的,謝謝...請轉告休斯,如果他還活着,請轉告他...”
電話員姑娘對長時間的停頓感到詫異,而在細細的電話線連着的一頭,伊萬用手捂住了眼睛。
伊萬走出電話亭,一輪滿月照得空曠的麥場雪亮,雜草沙沙刮過他的小腿肚子,他的腿很癢,心裡卻和這寂靜的大地一樣空蕩蕩。伊萬面對石墩似的麥稭垛,手拱在嘴邊,用盡肺裡最後一絲空氣喊道:“休斯?維克多!休斯?維克多!你要活着,好好地活着,活到我去見你的那一天,我還有話想對你說...”
這一夜,維奧鄉收到的陣亡通知有四十三份,中校以上軍銜的十一人。
卧在壕坑裡随時準備射擊的戰士,看見百步開外有一團踉跄的黑影正在向營地靠近。
“嘿!你看看,那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看不清楚,太遠了,而且還有霧。好奇怪的人,如果是一個人的話,也太壯實了,兩個人又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