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是林隽陌生的事物。
它虛幻而迷醉。
林隽少有的幾次夢都有關于那顆蔚藍的星球,那片曾經生活過的熱鬧世界。
上一次,他夢見的是大院裡那棵被修剪的大榕樹,那場讓他淚流滿面的篝火聚會。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夢見它了。
林隽出生于一個普通家庭,自小在大院裡與同齡夥伴追逐着長大。大院居住着同一個單位的大人們,他們在歲月推搡下,生了小人們,于是大院越來越熱鬧。
院子裡有一棵年份已久的大葉榕,枝繁葉茂,紮根于中央,為這裡的人們遮風擋雨,直到因為院子翻修,又逢單位擴招新建房屋,而被修剪了那些遮天蔽日的枝葉。
大人們對這些枝葉既有些不舍,也有些無奈,但更多的是如何處理的苦惱。
後來,不知是誰提議在院子空曠處舉辦一場并不符合規定的篝火晚會。經過層層審批,于幾天後的一個夜晚,一把火燒了那些“苦惱”。
沖天而起的大火映紅了大院,年幼的林隽在灼燙的熱意裡回望那棵靜默的大葉榕,心想它會不會難過。
但他還沒有想出答案,就被同伴拉起手圍着篝火跳起來。
那個時候還沒人教會一個小男孩怎麼跳舞,他在大人們唱起來的歌聲裡,笨拙地模仿着,揮舞手臂,邁動步伐。
那一晚,他的母親格外漂亮,她盤起了那頭終日束成馬尾的長發,露出細長白皙的脖頸,一襲紅色大裙擺,繞着篝火跳起節奏緊湊的舞步,甩胯扭腰間,裙擺一張一合,宛如一朵綻放的月季。父親高聲唱着有關愛情的民歌,歌聲難掩愛意。在場的姑娘小夥聽紅了臉,在心有靈犀的對視後腼腆地笑着。林隽在這飽滿的情感裡,将那棵大葉榕抛置了腦後。
然而,當篝火燃燼,晚會散場,不複熱鬧的大院裡隻剩下滿地的狼藉和一堆黑灰時。
林隽哭了。
父親将他抱進懷裡,擦去他的眼淚,帶着點兒大人對孩子的逗弄,“心疼大樹爺爺了?”
林隽抽噎着反駁,“它可能是奶奶。”
父親沒有在稱呼上做過多的争辯,他笑着掂了掂懷裡日漸沉甸甸的孩子,“好吧。我們來聊聊大樹祖宗。”
“它,它不見了。”短短五個字,林隽哽咽得說不清楚。明明那棵大葉榕依舊存在,但他卻萌生了這樣的想法。
母親湊過來靠着父親的肩膀看他,一改往昔嚴厲,笑意盈盈,“我們阿隽是個溫柔的孩子呢。”
父親側首在母親浮着薄汗的額角落下一吻,她鬓角的紅花是父親熱烈的愛意。
“樹木經過火燒會變成草木灰,它會滋養土地,誕生新的生命。院子裡會出現更多的小花小草。阿隽,這是生命的循環。犧牲在所難免,但新生永遠緊随其後。”母親溫柔地握住孩子攥緊的小拳頭,她的掌心溫暖而潮濕,像一眼溫泉裹住了悲傷的林隽,使他感到安心。
事實上,她還有未說完的話。但孩子的敏感和溫柔不能在此擊破。她還不想讓孩子意識到,人類修剪大樹,是以人類的标準要求大樹存在的形态,更沒有告知社會也是一把殘酷的剪刀。然而,許多年後,她也無法目睹孩子在剪刀下痛苦的模樣。
他們之間隔着無法跨越的時空,今生再難相見。
這一次,林隽夢見自己成了那棵樹,他靜靜望着那燃燒的篝火,感到灼痛。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腳。
火燒過來了。
他想逃,可雙腳就如樹根一樣牢牢與土地相連,他跑不掉,隻能眼睜睜看着大火吞沒自己。
這時,屋外的天色正好,二月冬末的首都星二環散發着勃發前的潛藏生機,隻等一個訊号,就會噴薄而出。橘黃的落日徐徐下落,貼着地平線懶洋洋半眯着眼。萬物籠罩在一層暖暖的黃色光暈裡等待夜空與繁星。
一輛鉛灰色懸浮車急轉飄移懸停進小别墅旁的車庫,絲毫不在意這輛從戰友手裡臨時搶過來的車是否滿意這片不規則的八邊形草坪。
身穿墨綠色軍.服的中校回來了。
他墨綠色的外套敞開,露出裡面淩亂的領子,軍帽早不知道丢到了何處,也許落在會議廳裡,也或許在懸浮車裡,不論在哪,他都不在意。此刻英俊的面容上滿是對心愛雄蟲的眷戀和渴望,淺藍色眼眸裡波光粼粼,閃着潮濕的愛意。他手裡提着與其堅毅威武毫不相關的水果小蛋糕。
他的雄蟲今天有點小失望,他得哄哄他。
托勒密顧不上整理着裝,提着林隽愛吃的水果小蛋糕幾個大步走到門前,開門進門一氣呵成。
客廳裡靜悄悄的,落日餘晖穿透玻璃牆灑進來,蒙着一層淡淡的迷蒙的橘,宛如浸泡在橘子汽水力。堆放的書籍靜默地望着這位歸家的雌蟲。
望着這寂靜的客廳,托勒密心裡一跳,有點兒不安。路過餐廳時,他将水果小蛋糕放在餐桌上。
也許還在睡覺吧。托勒密心想。
監控裡林隽在卧房裡待着,十分警惕地拿着能源槍,想隻機警的小動物。想到這些托勒密笑意難掩。
真不敢相信,世界上有這樣有趣可愛的雄蟲。
面對未知恐懼的時候不是哭泣,也不是尋求庇護,而是打算沖上去揍恐懼一頓。
這樣的雄蟲就這樣鮮活地生活在他身邊。
這個想法讓托勒密心口漾起一陣冬日暖爐烘烤般的滿足,擡起步子迫不及待往樓上走,想要擁抱那個可愛的家夥。然而剛剛邁出兩步,他便頓在了原地,臉色凝重。
那細微床鋪搖晃的動靜和雄蟲發出的嗚咽聲像一道雷,擊在托勒密的理智上。劈得他完全無法思考情況,像一道綠色的閃電沖進那間熟悉的卧房。
接着,他看到了這輩子都無法釋懷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