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微風消失了,鳥兒的鳴叫沉寂了。格蕾絲生産的那一天,梅菲斯特仿佛被無形的陰霾籠罩,整個兒都沉浸在了緊張的氛圍中。雖然莊園依舊井然有序,但仆人們的腳步變得匆忙起來,神色也帶着些不易察覺的緊繃。
多位助産士和醫生被邀請到位,所有女仆嚴陣以待,聽聞重要消息的本堂神父,也主動來到莊園為公爵夫人祈禱。
對于任何一位女性來說,分娩都是一場生與死的考驗。有多少女性,就這樣把生命留在了冰冷的産床上。哪怕是擁有溫暖壁爐、舒适床鋪,随時能飲用白蘭地緩解疼痛的貴族女性,她們也将經曆難以想象的痛苦。
奧斯丁多想陪伴格蕾絲啊,他聽說了太多悲慘的死亡,書本上的、身邊的,都在訴說着生産是一件極為可怕的事。
走廊外的仆人們行色匆匆,沒有人給奧斯丁帶來好消息。年少的孩子時不時地端起茶杯,一口沒喝就心事重重地重新把它放下了。
“我真的不能去看看母親嗎?”奧斯丁問。
卡洛斯在心裡歎了口氣:“我想是的,少爺。”
為了保證貴婦的體面和尊嚴,為了保證孩子的純潔與天真,同時也是為了保證産房的神聖和潔淨,家族的其他成員是不能靠近産房的。哪怕是身份尊貴的男主人,他也隻能待在走廊或是等候室裡——至于能進入産房的特殊情況,相信沒有人會祈禱遇到那樣的機會。
奧斯丁有些失望地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他再一次拿起了茶杯,并且在幾秒鐘後,重新把它放回了原位。
“我想為母親采摘一些薔薇。”奧斯丁說。
卡洛斯說:“您已經為格蕾絲夫人采摘了足夠多的鮮花了,少爺。”如果任憑奧斯丁放任他的不安,或許莊園所有的鮮花都會被他采集過來吧。
奧斯丁抿緊了嘴唇,擔憂和焦慮讓他稚嫩的臉龐顯得有些成熟,也讓人心生憐惜。
過了一會兒,奧斯丁終于說出了他的心裡話:“卡洛斯,我害怕。”那一刻,奧斯丁的眼眶都變得濕潤起來:“我真的不能為母親做些什麼嗎?”
他是那麼的真誠和善良,有誰能拒絕這樣的好意呢?有誰能對奧斯丁·霍頓視而不見呢?至少卡洛斯确定,他的靈魂無法經受那樣的折磨。
于是卡洛斯靠近了他的小主人,并在下一刻,被對方拉住了手臂。
“如果出了意外怎麼辦?如果不順利怎麼辦?”奧斯丁将自己埋入了卡洛斯的胸膛,“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現在腦子裡全是一些可怕的想法。是的,特别特别可怕的想法,它們簡直要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格蕾絲夫人會沒事的,少爺。”卡洛斯安慰着他的小主人,“助産士、醫生和神父都在,這世上還有誰比他們更可靠、更值得信賴的呢?他們會保佑格蕾絲夫人的。”
“可是……可是……”
“如果您還是擔心的話,為什麼不為格蕾絲夫人祈禱呢?越是真摯的信仰越是能打動上帝,”卡洛斯說,“神父先生不是送了您一枚銀十字架嗎?”
在卡洛斯的建議下,奧斯丁為他的繼母祈禱起來。
落地的透明玻璃窗,将十字架貼在額頭祈禱的少年,這一刻,灑落在地的陽光顯得那樣神聖。
一動不動的奧斯丁虔誠極了,幾乎不像是一個孩子該有的模樣。
他想到了什麼?是自己的出生嗎?在卡洛斯來到梅菲斯特莊園的幾個月後,在一次月夜的偷偷散步中,奧斯丁在橡樹的陰影中訴說了他真正的身世。
那位美麗開朗的,像是火焰一樣熱烈,像是玫瑰一樣芬芳的女性,是在生下他之後才變得虛弱的。
哪怕奧斯丁的親生母親不止一次地親吻他,告訴他那和他沒有關系;哪怕霍頓公爵也告訴奧斯丁,他是上帝賜予的最好的禮物。但是,奧斯丁無法說服自己,無情地認為母親的死和自己無關。
孕育生命對女性而言真的是好事嗎?為了成為偉大的母親,付出生命的代價真的值得嗎?如果不是他,媽媽說不定就不會死去呢?
卡洛斯到現在都記得,愛笑的奧斯丁那一刻的表情。那個想用黑暗掩藏自己的孩子,痛苦和眼淚在昏暗中是那麼的清晰可見。
或許也是為了回報父母的期待吧,奧斯丁從不允許自己做出任何讓人失望的事來。他銘記着家族的驕傲和尊嚴,恪守着紳士的榮耀和美德,用最大的善意對待着身邊的所有人。
奧斯丁的善良總會讓人忘記他的身份,所以那一晚,卡洛斯像今天一樣,僭越身份擁抱了他的小主人,讓他并不寬厚的胸膛,暫時成為了對方停靠的港灣。
奧斯丁有些驚訝,但很快,他就沉浸在了那份溫暖中。奧斯丁不知道的是,卡洛斯之所以這樣觸動,是因為他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卡洛斯告訴奧斯丁,那的确不是他的錯。帶着愛意出生的孩子,在幸福的期待中成長的孩子,不該質疑自己,不該讓深愛他的家人悲傷——質疑自己,否認自己,讓自己過得不幸福,這才是對真愛的辜負。
奧斯丁該明白,他從來不是什麼錯誤,而是愛的延續。
“愛的……延續?”奧斯丁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是的,因為愛,所以您出生了;因為愛,他們希望您能快樂而不是帶着愧疚成長。”卡洛斯說,“經由您,經由您的子孫,公爵大人和夫人的這份愛才能得到證明。沒了您,這世上還有誰能向世界宣告,曾有那樣一對彼此深愛的夫妻,深愛孩子的父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