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煙春。
熏暖浮風掀起高挑的杏色酒幌,絞在橫杆上的碧桃簇簇叢叢,灼烈得奪去春華,吹落胭脂花瓣。
走得累的瘦削人影決心歇一歇,敲着竹棍到了稍微僻靜的牆角,貼牆一收膝,既不擋着路,亦不那樣礙眼。
忽起一陣清脆聲響,這人還沒有聽明,又是一把銅錢飛灑,濺砸臉頸,跌得四處都是。
一陣熱烘烘的膻腥氣味順着聲響撲蓋過來,瘦削人影霎時被推摔在地,哄搶動靜裡夾雜讨好的高喊:“謝謝公子!謝謝小爺!”
原來是大發善心的公子哥,死纨绔……那隻布滿瘡疤的手從頭頂撿下兩枚銅闆,按在顫顫巍巍的老乞丐掌中,這人撐起竹棍,摸牆朝巷子走去。
“這混賬乞兒真有意思,錢也不要。”
長街上,丢錢的公子哥笑意吟吟,奉一大捧銅錢的白面少年和三四侍衛都淡定地看着他,就知道這人破天荒的當街撒錢不是發善心。
為首那個侍衛暗瞄兩下,說,主子,是名女子。
那一身清貴的公子哥聞言,斜斜地挑了他一眼:“我眼睛瞎了?我跟她一樣?”
白面少年揣起雙袖,恭恭謹謹地含着笑:“她渾身破爛髒污,似有麻風,形容難辨,主子好眼力。”
誰知那清貴公子哥似笑非笑,嗤了一聲,道,蠢貨。
青石巷幽深而發冷,爬在石上的青苔留戀着那一絲濕潤水氣,綿綿地伏在縫隙裡。
糕點的米熱香漫不進來,叫賣聲亦被隔斷,唯獨一陣孩童的嬉鬧聲在拐角時隐時現,這人剛摸着出了巷子口,還沒有到院道上,歡呼着的一群孩子猶如長風蹿起,嘯着天真與爛漫,将她兜頭卷倒……撐地的手甚至還被踩了兩腳,又痛又慘。
“當心。”
一道溫醇如水擊白玉的嗓音攜來了有力的攙扶。
那一雙手很寬大,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餘熱,修長的指蘊了一絲青竹的淡香。
“爺,這人身上有病。”旁邊伫了一名聲色曼妙的清麗女子,微微蹙着眉打量她的形容。
扶住人的青年微微一笑:“無礙。”
她試着睜開眼,仔細辨别這人的形貌,隻看到領口精繡的銀雲紋,面容則模糊成一團虛懸的白光,其餘的再辨不清。眼前驟然一黑,她閉上眼,沙啞地說,多謝。
這人輕輕地笑著,攜着那名清麗女子走了。
竹棍敲敲擊擊,點到了酉時初。
破敗小院子正對着西斜的餘晖,一身髒污繃帶的瘦削人影迎着半輪殘紅,盡管看不見,仍正對着,不知怎麼就有一種蒼涼悲傷……唯獨那一支竹棍歪歪地靠在她的身畔,停在手邊。
墨夜漸濃,冷風吹過,春寒料峭。
這人倦蜷在破房幹草裡,還未睡去,突然聽到一陣淩亂的腳步,踉踉跄跄地朝這頭逼來。修長身影搖晃了一下,似搜尋到了她的蹤迹,猛地撲倒在那堆幹草上,嗓音不再溫涼,反而裹了一絲暗啞:“可否救我?”
是白日裡扶過她的男子。
雲姜雖看不見,嗅覺卻靈敏,發現那一抹溢來的血氣裡有古怪:“你受了傷,還中了毒,後頭有追兵麼?”
歪倒在幹草上的修長身影凝眉,漆黑眸子劃過一絲怵光,勉力壓着胸腹的腥甜:“姑娘敏銳,一時半會兒應當尋不到。”
原來如此,誰信他的鬼話……雲姜登時去摸竹棍,就要起身:“要不這地方讓給你,我一個瞎子幫不上什麼。”
話還沒有說完,一隻冰冷且纏滿濃厚血腥氣的大掌就攥住了她的手,重傷青年不肯放棄救命稻草,盡量和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雲姜狠扯下他的手,敲敲竹棍就往外走,言笑晏晏:“信這個的話,我的眼睛就不會瞎了。”
幹草堆上的青年捂住自己胸膛傷處,朝踏出門的瘦削人影吃力追問:“那能否為我請個大夫?”
“沒錢,也不識路,你等死吧。”
撐起半身的青年苦笑,餘光一掃地面,拈起石子就彈射到前頭那人的腿彎上:“你腿麻了,也走不了,我一個人死太孤獨了些,陪我如何?”
雲姜驚叫一聲,忍着痛,單腿往外跳。
緊接着,另一條腿也麻了。
夜色清寂,月色涼涼地溶在地面上,因雙腿僵麻而摔倒的人吃了一臉土,暴躁罵道:“真是作惡多端!連瞎子也欺負!虧我以為你是好人——”
卸盡餘力的青年仰倒在幹草上,壓出窸窣聲,似命不久矣:“生死關頭,做不得好人。”
“還不解開!”
頭上陣陣暈眩,青年濕潤了一下幹涸的唇,啞啞地說:“沒有力氣了。”
眼看十來步的距離,她隻好朝他爬去,揪着他的衣袖:“快!”
僅這一會兒,血腥氣就更黏稠濃烈了些,躺在幹草上的青年氣若懸絲,執着地問:“救不救我?”
雲姜煩透了,咬牙切齒:“救。”
解了穴道後,她将這人拖到草堆後頭,去摸他的傷口。
清淨月光從破敗的屋瓦縫洞漏進來,飛舞着光輝。
雲姜品着這人身上的紛繁傷口,揚高音調:“他們餓極了?要把你這小肥羊片成羊肉片不成?”
呼吸悶沉的青年像具屍體那樣任她摸索,沙啞答道:“不假。看來姑娘不僅醫術在身,手法還很精妙。”
她故意往傷口戳了一指,冷笑:“摸得你心花怒放?”
青年吃痛,勉力微笑著:“這種滋味不大好受,恐怕起不了風花雪月的心思。”
不妨這人有些玲珑言語在身上,句句有應,雲姜抿着嘴:“怕是見了我的形容倒胃口。”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半明半暗,隻剩下一線輪廓。青年凝眉,細細地瞧了一陣,還是沒有看出名堂:“臉上都是繃帶,這怎麼看得出?”
“世外高人都蒙着臉。”
“玄妙。”
三言兩語間,雲姜料理好這人的傷口,随即躺下來,準備睡覺。
青年自覺呼吸滾燙,隐隐生起高熱,頗為不知所措地問:“就這樣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