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如墨深夜,霹靂仍在炸響,震動人的耳膜。
山洞裡,那一堆火微弱地蓄着一抹暖黃,被時來的風唬得左搖右晃。
獨自靠壁一旁的金冠少年皺着眉宇,陷入夢境,身側雙手無措地抓住了地上的塵砂。他漸漸痛苦起來,極力地壓抑着唇齒間想要呼喚的名字,而後在一陣掙紮的冷汗中猛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此時,夜空遊龍迅捷一閃,晃亮整個山洞,這臉色孱敗的金冠少年倏地警覺回眸,神情冷峻——
坐在壁旁的那人微微地笑著,凄厲的白光将他映似鬼魅……
一絲古怪的詭谲爬上手背,獨孤無憂不自覺吞咽了一下幹澀的喉結,擠出一抹冷笑,凝起眸子。
洞口外,雨簾不知疲倦地流淌,懸成隔絕塵緣的瀑,唯獨中央的火光苟延殘喘。
蘭煙貞淡然地斂了視線,瞥向睡得正熟的雲姜,為她拉了一下掩在肩頭的外袍。
那一簇跳躍的火焰閃耀在眉心,襯得獨孤無憂的眸光寒如冷劍,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假裝随意地添了一塊柴,為剛剛詭異的心驚出聲:“你這個人,一整夜不睡難道為了偷聽呓語?”
丢進去的木柴撞塌了燒空的炭燼,碰濺出一叢猩紅火星,渺渺地散在風裡。
搭在外袍上的手一頓。
蘭煙貞緩緩擡起臉,唇畔重新出現那一絲深得不可捉摸的微笑:“我隻是聽說鎮守秀朝金礦的礦主本來身份尊貴,性情更是躁烈如火,方才偶一見了夢中驚慌失措的模樣,很是新奇。”
這話尖銳得教人發痛。
獨孤無憂吃吃一笑,眸中淬了複而燃旺的烈火,挑得猩紅。他再次撿起一塊木柴,陡然往火堆裡一彈,轟出一大堆火星。
這人撣了撣飛濺到手指上的疼痛,轉而輕蔑地盯着容貌清隽的青年,嗓音微厲:“你不必激我,想來你的身份神神秘秘,倒是更有意思,不過蘭煙貞這名字……”他故意留了話茬,似探似隐,“我一時記不得了。”
蘭煙貞從容不迫地聽着,注意到肩旁這人額上開始痊愈的紅斑,用指尖蹭了一下。
在火堆旁的獨孤無憂眯了眸子,不解地看向他,問道:“你為什麼來這裡?”
熟睡的人下意識避了一下溫涼的手,誰知那指尖不但沒有離開,反而輕輕地繞了一個圈,勾住了她肩上垂落的發梢。
獨孤無憂凝住蘭煙貞的一舉一動,卻聽這人悠閑地笑道:“為什麼來呢?問得好。無憂王爺,你們又為什麼買賣奉朝的犯人來做苦工?”
“你們奉朝的官員願意賣,我們自然願意買。”
“說起來,還是兩廂情願的事情了。”蘭煙貞不疾不徐地一松指,那一縷發漸漸彈轉開,重新跌回臉龐上。
什麼兩廂情願……這人究竟是誰?
獨孤無憂眼睫一垂,暗中品着那十分蹊跷的名字,蘭煙貞,蘭……
奉朝情形複雜,門閥林立,當朝謝太後借獨子霸攬朝政十餘年,治國有術,然而八年前,先帝英年暴斃,群臣不得不迎請了血脈較近的錦鸾王世子入主東宮——這位十四歲繼位的少年皇帝聰穎無雙,甚愛玩弄權術,簡直就是天生的帝王,收兵符,治水患,一手扶持出與謝家抗衡的親帝嫡系。
他先是借着加冠之禮,聯合早生不滿的文臣将垂簾聽政的謝太後逼回太慈宮,又借着左相衛高黎分化出三派勢力,将朝堂糅雜成權力角逐的獸場,教涉足的朝臣無法掙脫……這位青年帝王則在紗幕後露出一雙窺探的漆黑眼眸,笑看權術争奪的醜态。
他熱愛權力,享受權力,誓要将天下之人都變成他的家奴,一舉踩在腳底下。
潛元五年,久未生事的兩朝突然在長關打了一場摩擦戰,觐見奉朝的使臣回來時,稱這位青年帝王容貌昳麗過人,談吐間揮灑自如,風度翩翩,極具天子之威,麾下近臣更多有虎視狼顧之相。
獨孤無憂眸光炯炯,不免猜測這人或許正是後者中的某一位……為這雄心四顧的帝王做探子,借機來刺敵情,反正欲伐秀朝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那一場看似偶然的摩擦戰不過是精心設計的前戲。
這奉朝天子一手放縱朝政,一手監視天下,好戰成風的群臣應着他的野心逐步膨脹,一股無法壓制的貪婪漸漸從朝堂轉向朝堂之外,分裂秀朝,打下秀朝,不死不休……這就是他作為帝王的宿命,他要将自己猛烈燃燒在野心與紛争之中,在攫取掠奪的暴戾與刺激裡涅槃。
上官儀不像是一位帝王,更像是一頭不知疲倦的魇獸,張狂地吞噬人心,猙獰地霍殺生靈。
他甚至能夠想象到這奉朝天子撫眉微笑時,薄涼詭婳的情緻。
不得不說,蘭煙貞……很像那人的妖裡妖氣。
獨孤無憂暗暗地罵了這人一句,不再搭話,轉而聽着纏綿的雨珠聲,這無根之水清絕得澆去一切熱忱。
他讨厭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