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時芳菲盡,夏漸熱,四月初。
離東宮選妃還有十三天。
南穆王府。
繁茂青梅樹下,風寸寸,黢黑枝桠挂了星星點點的果,庭前人影來回走動,白玉石桌上,環珮撞響。
筆墨在紙上遊走,起承轉折間,衣紗拂掃,娉婷郡主眉色婉婉,凝神謄寫佛經。
此時月門處傳來行禮的聲音,寶珠巧笑嫣然,捧着三四錦盒走到近前。
素手執蘸了一尾濃墨,在硯台上撇動,娉婷郡主頭也不擡,淡淡地問:“是生辰禮?”
“正是。郡主生辰将近,生辰禮陸陸續續都來了。”
娉婷郡主抿了抿嬌紅的唇,湖筆行力時,玉镯慢搖,寶珠瞧着那一線水光,壓低了聲音:“太子殿下每年都是這個時候送來,當真有心。”
筆尖稍稍提起,素手推動玉鎮紙,起了另一行。
華美緞帶在風中撥晃,聲聲訴怠慢,寶珠下意識瞥看周圍灑掃的人影,問道:“郡主不打開看看?”
又是一股風吹過去,白色的宣紙微微響動,幹燥刮耳。
她别了一下耳邊的發,說,現在正在謄寫佛經,不看了,收進去,好生放起來。
寶珠見她興緻不高,語調輕快地提醒:“要是太子殿下送來的文房四寶……豈不是更好些?這硯墨香天然,下筆蘊氣,皇後娘娘一定喜歡。”
娉婷郡主垂眉,安然地說,你今日的話真多。
紙上的簪花小楷排列工整,娟秀得清妙,還有一段就要寫完。
等灑掃的人慢慢走幹淨,寶珠故意咳了一聲,從錦盒底下遞出一隻小小的盒,道,郡主,那看看這個?
筆尖再次停住。
一股濃墨頓時順着柔亮的筆尖浸到紙上,暈出粗痕,娉婷郡主瞥了一眼樸素的長盒,唇畔吟起一絲微澀的笑意。
那一隻長盒再故意地遞了遞,娉婷郡主剜了她一眼,嗔笑道:“有意為之?你這婢子。”
寶珠扶着錦盒,發覺她眉眼盈起流光,同感愉悅。
然而眼神一接桌上的謄寫長卷,她不由得收斂了喜色,低聲勸慰:“郡主,雖然不該奴婢來說,但是奴婢以為要讨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歡喜的話……郡主私底下也要言行一緻。”
湖筆擱置。
娉婷郡主坐下來,接過那一隻樸素長盒,打開暗扣,輕聲說:“還沒有選上,急什麼?在府邸裡的這點清閑都不要人得了?你從小跟着我,正是情同姐妹了,何必瞞你。”
寶珠屈膝,仍懷抱着那一堆錦盒,貞順地答道:“不敢,郡主。奴婢雖然多嘴,但是一心為郡主,願一生為婢服侍左右。”
元陽沒有搭話,慢慢将盒子揭開,紫檀的香氣霎時沖出來,原來裡頭躺着一支袖珍小楷筆。
臻制羊尾,兔毫,狼毫,才成這樣小巧精緻。
“寶珠,我從未疑心過,也從未厭你勸告,我知道你真心待我好才會說這些話。”
言語間,她盯着撚得極細的筆毫,不知心裡是個什麼滋味,指尖拈出,才發覺輕巧得空虛。
筆身上淚痕斑斑,是神妃相思,是怪谲天然。
寶珠望着她颦蹙的蛾眉,隻覺懷中錦盒愈發沉甸甸,低聲說:“這兩年,眼看郡主大了,卻常常郁郁寡歡,我們瞧着,也不是滋味。”
凝在筆上的目光一暗,娉婷郡主緩緩放下那支袖珍小楷筆,笑卻乏力:“女子的出路不就是這樣?幸虧我還有些身份地位,就算得不到……生在權力處,也算是好命。”她瞧向寶珠,“難為你總這樣費心想着。”
她說着就看向錦盒上的華美緞帶,又看了看挾在丹蔻間的筆,一二相較,樸素得格格不入。
甚至連那破盒子……娉婷郡主來回掃視那支筆,呢喃時似責似怨:“真是摳門,年年都送一支筆,這破爛筆誰稀罕。”
寶珠垂下頭,默默想着,要不是她常常拿那支舊湖筆練字,太子殿下也不會誤以為她喜歡文房四寶……年年殷勤地搜索名家制的筆墨。
盒子裡的筆黯淡得沒有顔色。
寶珠多問了一句:“那這個也照舊收起來嗎?”
娉婷郡主咬了一下唇,将筆丢到桌上,聞着錦緞盒子散出的花香:“反正已有了更好的,要它做什麼?丢掉。”
她一面說着,一面又望向台階上的青苔,石刻裡,無法避免這痕迹,無論怎麼清掃,總是起了又起,攪擾不清。
寶珠将太子賞賜的東西放下,小心地把那支袖珍小楷筆按回長盒,合攏時,聲響細微卻突兀得刺痛心神。
娉婷郡主餘光一收,忽覺那隻筆裝進去,就像把某種念頭裝進去,鎖起來,再無法重見天日。
眼看抱着一懷錦盒的寶珠進了堂内,她不由得擡高了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眸中起了一絲淚意,氤氲回轉。
天光淡薄,照不暖發寒的眼睛。
她又低下頭,鼻尖酸澀得抽痛,眼淚不争氣地落下來,吧嗒吧嗒地濺在手背上。
剛放好東西的寶珠才一出門,就見桌旁紅衣咬著嘴唇,不時擦拭眼睛,她急忙跑下台階,從胸前掏出帕子,要為她擦淚。
娉婷郡主别開她的手,沙啞地說,不。
寶珠摟着她的臂,蹲下身去,溫柔地說,眼睛紅紅的了,郡主。
她還是哭。
看她不願意搭理,寶珠搭着她的膝,刻意湊到眼前,做了個鬼表情。
那怪模怪樣的表情,登時叫人憋不住,娉婷郡主一抽氣,嗔得氣鼓鼓:“真是會讨人厭,走開。”
寶珠一笑,拿帕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揾拭臉上的淚痕:“一過生辰可要十七歲了,郡主,怎麼像小孩子這樣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