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朝,景行八年。
據《奉朝-景行帝篇》記載,四月十二誕辰,帝大宴群臣,賓客盡歡,昭天下姻親之喜。
太慈宮,偏殿。
被賜婚的人正伏在膝上,粉裙婉轉曳散。她安靜地望著軒窗那處,外頭夏色明媚,漸漸晃眼:“姑姑,因為一場婚事被國書記載,是幸還是不幸?”
謝靈犀拈起一支流光金步搖,撫着步搖穗子,輕輕道:“婉歆,你自然明白。”
趴在膝上的謝郡主挽起微笑,柔聲說:“我不想離開姑姑。”
“你也這樣孩子氣。”
那一支流光金步搖簪在了烏黑雲鬓上。
謝郡主直起身,美眸映着金步搖的流光,影出這一道素白的臉龐:“山水迢迢,相見更難,我為姑姑做了一幅畫。”
“可巧,我也做了一幅畫,我想你的時候,或是你想我的時候,就可以看看。”
“我今日帶來了。”
謝郡主握住謝靈犀的手,牽着她走出西海珠簾,命人展開那一份系好的卷軸。
徐徐展開的畫卷,露出一道纖細人影,畫中人眉目含笑,執着一枝瓊花。紛紛雪落在畫中,飄逸清冷。
謝靈犀抿着嘴角,笑道:“你喜歡瓊花。”
謝郡主挽住她的手臂,瞧着這人眸中細碎的光,聲音輕淡:“隻可惜形與貌似,筆韻不及姑姑風華萬一。”
這時,宮娥已取來了另一幅畫,列展在畫架上。
工筆精細描摹,畫上人倩影成雙,美眸盼兮,巧笑倩兮。
謝郡主挽得更緊一些,靠在她的肩頭,笑意甜美。
這樣熟悉的依偎就像幼時,謝靈犀偏頭打趣:“和畫裡笑得一模一樣。”
謝郡主凝視着卷軸裡的高挑人影,眼睫緩緩翕動:“我真喜歡這畫,姑姑,你為我題字。”
“寫什麼?”
“贈婉歆。”
兩道倩影一并到了書案,謝郡主執硯磨墨,望到取筆的手腕上,一隻溫潤的玉镯繡着一段青色的韻,與素白手腕相得益彰。
濃墨濕重,在畫卷上行走時,卻巧似花瓣綻放。
視線追随着盈光的筆尖,一道風來,鲛紗躍動,題字的人空靈得一瞬就要飄去。謝郡主怔怔地看了她好一陣,才轉頭看向未幹的墨迹。
——贈婉歆,長生盡歡。
對小輩的期許不過如此了,甚至沒有寫子孫綿延,她想要她快樂些……衣袖忽然被推起,一隻溫涼的玉镯褪到了她的腕上。
謝郡主垂眸,瞧着腕上成雙的一對玉镯,青潤,瑩白,低聲說:“太後娘娘會不高興。”
謝靈犀握着她的指尖,笑意款款:“你喜歡很久了,不是麼?”
喜歡了很久了,是麼?
謝郡主凝視着那一隻青潤的玉镯,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謝靈犀理正那支流光金步搖,順着穗子碰到她嬌麗的臉上,想着從前的身量:“婉歆,原來你已經高這樣多了。”
是,畫卷上兩人已身量相仿,謝郡主餘光一掃案上,柔聲問:“姑姑,今日入宮的貴女頗多,陛下是否有意立後?”
謝靈犀隻是微笑著:“興許會是她們中的某一個人。”
聞言,謝郡主轉眸,映着這人清美的容貌:“姑姑不想?”
謝靈犀還是微笑,看畫卷上的墨迹一點一點吃透:“這不是姑姑說了算的事,也不是我們該談論的事。”
謝郡主瞥着案上堆積如山的賞賜,難得吐露猜測:“陛下與姑姑情意深厚,自然是要……那些貴女雖嬌雖玲珑,卻不似姑姑重要,這些年,姑姑似陛下解語花,他常來探望,不是麼?”她看到謝靈犀面上平靜,再次加重了語氣,“朝中已有揣測,陛下這回是真要立後封妃了,因此特地邀請貴女們進宮。”
這些年勸谏的折子不知多少,又有哪一回合了臣子的意?
殿上,鎏金熏香爐靜默,已經不再溢出絲絲縷縷的輕煙,眼看着日頭熱了,馬上就會換成冰鑒,冒出的幽幽寒氣仍然霧白。
“想來陛下已經二十又二,除了姑姑常常親近,其餘人……”
謝郡主按了按手裡的指尖,本來含笑的眸光落在謝靈犀臉上時不知就有一絲銳利:“姑姑,陛下真是個不可捉摸的人。本來從不肯大操大辦,這一回卻突然起了主意。”
謝靈犀微微愣了一下,凝眉說:“恰是如此。”
恰似如此?
謝郡主再次望向那堆積如山的賞賜,這回,更敏銳地發現了角落裡的水粉花燈。
狀似菡萏,花瓣上金墨點綴,一字一句精緻美麗。
她一斂眼睫,淡淡地想着,國祚綿延,這樣會威懾群臣的皇帝,如何不國祚綿延呢?
太慈宮,主殿。
一樹金玉珊瑚燦爛地立在菱花鏡旁,鏡子遙遙倒出慵懶情形。
謝太後半倚在軟榻上,抵着自己的額角,輕輕地揉。侍妝宮娥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為她染着丹蔻,兩名宮娥圍着搖扇送風。
更遠的茶案前,清隽身影執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
華麗金護甲撫上眉,謝太後漸漸有些不耐煩,低聲地問:“隻是這些?既然青州府的事情不過訛傳,往後就莫再出這種岔子。”
“衡州府倒是出了些有意思的消息,陛下似乎有意……往洛塘推進。”
殿上安靜,宮人各做各事,充耳不聞那般。
謝太後甩開抹丹蔻的侍妝宮娥,翻看指尖,不滿蹙眉:“他自然有他的主意。”她不想多提,隻是看向流光溢彩的鳳袍,“說起來,靈犀近來好多了。”
謝長卿扶着素淨茶盞,盯向遠處菱花鏡,觸及那一樹燦金珊瑚時,又被鏡中金護甲挾去注意。他似乎忘記當時協同前朝的事,輕聲答道:“晚上有一場花燈要放。”
看來還算明白,沒有自作主張。
謝太後又将指尖搭到侍妝宮娥的掌心,輕描淡寫地問:“聽說左相的女兒告病?”她記起謝長卿求娶,“莫非她有意?”
扶着茶盞的手不着痕迹地一緊,謝長卿眉目安然,微笑道:“一次缺席,不算什麼。”
謝太後眯了眸子,敏銳地瞧着他那一杯茶,冷笑一聲:“衡州府的事,上心。”
“謹遵懿旨。”
修長手指一收,扣在案上,謝長卿想了想,還是決定提醒:“太後娘娘,蕭逸王就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