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彎彎,一處皇家水榭内,沒來由地響起了一陣嗆咳。
青女關切地望過去,一襲明黃用帕子掩了一下唇,疑惑至極:“這樣熱的天,還真能着涼不成?”
“連夜翻潮舊的書,吸入濕灰傷身了,主子。”
重重群山消隐,橘金糅雜了绯,薄薄地塗在穹頂,一片潋滟水波穿行天地之間。
蘭煙貞眸子一攏,映着湖光山色,似笑非笑:“莫非你在書上抹了毒?”
“真會頑笑,主子。”
虧他說笑,青女靜靜地想着,眼巴巴地翻了一陣子醫書,學人診脈,真不知他要做些什麼?謝姑姑病了這麼些年,也不見得他這樣熱絡地學……他那位心上人莫非也是個病秧子?
她忽然又想着,不重要,這不重要,要緊的是他當真上心了不成?那謝姑姑呢?
“現在可不能害病。小丫頭,照你教的來看,應當是邪息入體,該用兩隻甜梨熬湯,舒肺化氣。”
蘭煙貞有模有樣地給自己斷病,沉吟半句:“若是脾性暴躁,多喝這味藥是否奏效?”
“不是的,主子,興許是因為前陣子謝姑姑染病了,主子也染病了。”回答幹巴巴的。
“她總是不大好。”
蘭煙貞攥着那一張帕子,在水榭邊緣迎風遠眺,群山懸水并着稀冷的豔色在眸中消融,透出教人心驚的薄涼。
是,她總是不大好。
青女默不作聲,盯着地磚上整齊的走線,指尖輕輕一揉,想着,她興許還會更不好一些。
這時候,極應景地起了一陣風,吹得水畔楊柳攪擾不清。
她警覺地擡起頭,順着長直的宮道,一抹素白恰如風扶弱柳,款款而來,兩名宮娥恭謹地執着晚燈。
遠站在柳樹下的沉星見青女徑直出了水榭,兩人一搭眼,他朝她微微颔首。
不多時,那一襲明黃同素白亦出了水榭,他們沿着水畔閑聊,衆人跟在身後,聽到飄來的細語。
“這裡的風大了些,你會不會着涼?”
“不礙事,陛下。”
垂柳密密叢叢,淹沒了一半的步道,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動,乘着晚風。
“焰火就要開始了,陛下還不去主持?”
“日間已經熱鬧過了,不是麼?不過看看祈福花燈。”
“說起花燈,小時候因為撿花燈跌到水裡去,那一回,陛下還記得不記得?”
清靈的聲線比飄拂的衣帶還要柔美,将他喚回了幼時初見。
蘭煙貞平靜地望向前頭,一霎,似在舊蓮台,那一年,他還是世子爺,八九歲,正是上蹿下跳的年紀,随父母入京谒見。
恰巧那一年的端午,熱鬧非凡,他在花園裡打哭了蕭逸王世子,搶走了他的魚龍燈。
他得意洋洋地提着魚龍燈路過假山,卻聽到有人小聲地抽泣,一定睛,水畔邊,正蹲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哭得一抽一噎。
蓮台池深,一隻飄到中央的花燈歪歪扭扭,就要沉入水裡。
他十分藝高人膽大地跳到水裡,徑直将花燈給她撈起來,再像個英雄那樣用袖子給她擦了擦臉,笑嘻嘻地哄道:“不要哭,你瞧。”
花燈濕漉漉地在他手裡,燭火熄洇成一縷青煙,唯獨搶來的魚龍燈亮堂堂,照在兩人的眉目上,他看清她破涕為笑。
“燈,送你。”
要知道,那時候,他剛吃了他老子一頓鞭子。
冷水刺得渾身火辣辣的,他硬是一聲不吭,裝作很堅強地潇灑離去。
“後來在席上,蕭逸王世子見了他的魚龍燈,又是一場好哭。”
謝靈犀凝向這人俊美的側臉,斂着一線微妙的水色:“我隻以為是陛下送的,怎麼也不肯還給他,”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清柔,“那時候是小孩子,什麼也不懂,隻以為得到了就是自己的。”
“那也算他沒有本事,不是麼?誰叫他打不過,還愛哭愛告狀。”
柳枝一撩,謝靈犀借道而過,眉上笑意溫淡:“今年我也試着做了一隻花燈,希望奉朝國泰民安,陛下江山永固。”
手指上撩住的柳枝緩緩滑落,掃過臉龐,在這一瞬間,暮霭敗退成灰藍。蘭煙貞深凝了她一眼,晦暗得似卷入了天邊的暮色。
“你這樣想?”
“奉朝的子民都這樣想,陛下。”
謝靈犀低下臉,頸間耳墜閃爍着銀光。
風來了,潇灑柳枝跌落肩頭,搖晃不定,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腳下步道空曠得延伸到了越來越孤獨的遙遠,千秋萬代,垂史明君……人虛言耳。
恰在此時,一名小太監碎跑着報信,沉星一甩拂塵,快步上前,低聲提醒:“陛下,已經布置妥當。”
蘭煙貞應了一聲,目光遞到前頭,一樹蒼柳下,一叢燭光暖暖,為首的年輕宮娥領着兩名侍女靜守在側,顯然等了一陣。
是新來奉藥的那個宮娥,名喚清影。
“參見陛下,姑姑安好。”
“靈犀,朕先走了。”
“恭送陛下。”
“嗯。”
那一襲明黃拂袖而去,謝靈犀輕聲問:“清影,怎麼來了這裡?”
清影将她扶住,柔聲答道:“太後娘娘命奴婢來接姑姑去赴燈會,陛下不同姑姑一起走?”
謝靈犀微微凝眉,看了看天色,知道他每年都會在這時候去一個地方。
四周黑得濃重了,地磚慢慢沁成灰白,廟堂規制嚴肅,坐落在玉石圍欄裡。那一襲明黃在燈火的照耀下十分晃眼,徑直上了台階。
沉星屏退宮人,親自推開了門——
撲面而來的幽冷檀香湧入鼻息,再被外頭的熏熱沖淡。
一定眼,堂中央的高大牌位直直屹立,朱紅金漆,肅穆莊嚴。
蘭煙貞眸光一搭,見到了天英、楚翰兩位,那一幹靈牌在昏黃燭光裡,陰森寒冷,就連兩側供奉的燭台都挂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