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花燈的火搖搖晃晃,湊在一起點燈的貴女們不時打量亭下。
那一處,美貌過人的帝王輕聲言語,望著他微笑的女子似仙,神仙眷侶不過如此。韋小姐撞了撞身畔的紫衣女子,捧着一盞粉蓮,打趣道:“都說隻羨鴛鴦不羨仙,如今卻能兩全其美。”
紫衣女子故意吹滅了她掌中的粉蓮:“隻剩下凄凄慘慘戚戚切切人。”
“你又拿我的東西胡鬧。”
兩人頑笑着湊擠到一處,沒注意到有人并肩而來,一個推搡,韋小姐就跌到繡金龍袍面前,紫衣女子慌忙跪下請罪,卻見那一襲明黃神色淡漠地步過去,還是沉星命人将韋小姐扶起。
周圍議論紛紛,跟在身後的青女一瞥臉色漲紅的韋小姐,又看到暗暗皺眉的紫衣女子,忽然想到了他偶然扶起的乞兒,渾身髒兮兮不說,還是個瞎子。
當時,他扶着那個小麻風,垂眸微笑,言語溫柔,簡直就是個日行一善的好人。
她從沒有見他笑得那樣溫存,可惜那人是個瞎子,根本瞧不見,想到這裡,青女乍然冷笑了一聲,駭得韋小姐困窘低頭。
隻是,天公不作美。
落雨。
說下就下。
蓮台池水起了一圈圈漣漪,在場的貴女命婦們拎着裙擺退到長廊下,隻留下沉星在一旁高撐着紙傘,蓋住正在放燈的兩人。
廊下目光豔羨,為這相攜之情。
蓮台旁,謝靈犀眉目垂憐,裙擺曳地,拂搖水波,送一盞描金蓮花燈漸行漸遠。
檐亭下,謝太後似歎非歎地注視着她,紅唇含笑,在衆人看來這便是權後唯一的憐愛了。
然而,更多的目光追随在那年輕俊美的帝王身上——
“陛下,雨水大了。”
落雨聲滴答滴答,砸在紙傘上,落在眼前,落在水面。
飄出去的蓮花燈在雨水的擊打下,開始搖搖晃晃。
謝靈犀久久地望着,纖長睫毛微微顫動,同這一地的呢喃細語般,傾出濕淋淋的意。
紙傘上的聲響愈發密集,池面上亦一圈一圈震擴漣漪,一種哀郁的兆頭并着風雨裡的蓮花燈沖上心頭。
“走罷,靈犀。”
青竹香在傘下蔓延,蘭煙貞探出手來。
謝靈犀搭住他的手指,回眸看了一眼搖擺不定的燈,又看向身畔這人——
人群之中,韋小姐捧着熄滅的粉蓮燈,張望相偕而來的璧人,紫衣女子盯着那年輕帝王,隻覺他确如傳聞中神骨韻秀,亦冰冷得像經年不化的雪峰。
清影撐着傘迎接上去,擋斷亭檐水,扶住了謝靈犀。
廊下十分擁擠,清影執着傘将人送到了謝太後身旁,才在亭下收攏紙傘。
謝郡主多看了這大宮娥一眼,隻覺攜着傘有些古怪,忽然聽到一聲“哎呦”,那紙傘驟然打開,遮斷視線。
“陛下!”
“娘娘!”
空靈聲線幾乎同時叫出口,青女面色訝異地望了一眼,驚其敏銳。
一隻素白的手毫不遲疑地将那華麗鳳袍護推身後,與此同時,清影袖中銀亮一爍,一把匕首烈如玄電——
雨嘈雜得将人聲止住,檐角上傾灌的水嘩啦啦地沖湧,驚雷炸響,将雨霧悶蒙。
清影眼神怒紅,揪住這素白身影的肩頭,力道之大甚至将她推得後退兩步。
天地懸光凄厲眩目,在場之人仍在驚愕之中,沒有一個人出聲。
素白衣裙上,血濕淋淋地流下來,圓潤血珠像斷了線的珠子,謝郡主眸光滞重,僵硬地擡起手,冰冷的指尖觸摸到冰冷的肌膚上,隻覺得那血濺到了自己的臉上,原來不是,是淚水……
喔,是淚水。
青女眼疾手快地躍過去,一掌打開清影,沒了支撐,謝靈犀臉色慘白地踉跄一下,歪倒在鳳袍之前。
“靈犀,靈犀……”
淚水凝在下巴尖,謝郡主以為是自己哭喊出聲了,視線一轉,是被護住的那個人。
謝太後又是悲怒又是憐恸,薄紅丹蔻在染血的腹上慌亂摸索,華麗衣袖浸成濃朱,恍惚回到了那個茫白雪夜,烏紅的血吃透了這樣的金,跳躍的燭将她心火燒幹……一股嗆鼻的腥甜鐵鏽叫人作嘔。
擊打出去的紙傘在風雨裡破敗,掠動的無數重影與喧鬧驚擾不休,謝靈犀壓抑着痛楚,擡起的那隻手似含千言萬語。
謝太後眸光凄切,正要握住染血的指,然而下一刻,懷裡一空,那素白的手從眼前劃過,她怅然若失,猛地回過頭去,卻見一襲明黃已将謝靈犀打橫抱出廊下,神情冷厲:“将太醫署的人都找來!”
“皇帝!”
謝太後往前追了半步,忽而頭痛欲裂,搖晃了一下,最後還是不堪忍受地扶住了額。她從指尖的縫隙裡看到那一襲明黃搭着素白越飄越遠,眉目怨恨地擰過眸光,釘死在行刺的年輕宮娥身上——
風雨搖搖,青女高舉着紙傘,快步跟住前頭的人。
紙傘接住蓬亂的雨水,密集如捶鼓的啪嗒聲将龍袍紋路浸得冰涼,這一片日曜月灼的輝刺目得難以接近,謝靈犀在濕潤的淚光裡終于看清他眉眼裡的寒峻與荒涼,斜掠來的一片細雨落在她的臉上,模糊了知覺。
蓮台亭下。
“你這毒婦!”
“天英元年,無故誅我全家,然我僥幸存活,雖蟄伏三年,仍不能将你殺死……是我無能,我愧對父親母親,還有我那不足四歲的年幼弟弟!”
壓跪在地的清影雙眼血紅,猙獰得猶如惡鬼,嘶嘶詭笑。
謝太後撫住心口,氣極地眯了眸子,一時之間不知誰更狠毒一些。她陡然揮退謝郡主,徑直掐住了清影的臉,金護甲銳利地戳入了肌膚,劃出兩道鮮紅血迹。
那一雙鳳眸淩厲如劍,清楚了為何區區風寒差點要了謝靈犀的命:“原來是你作惡!”
随着語氣的上揚,金護甲從那一雙眼睛一撕而過,甩飛的血花繁開在地磚上。
“可惜,可惜,她為你擋了一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