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亮了個大早。
請安的聲音在台階前響起。
那道修長身影自然地走到她身旁,負手而立。
還在喝粥的雲姜埋下頭,一聲不吭地灌。獨孤無憂看到她頸上一點紅色淤痕,定定地蹙眉盯了一會兒,又陡然挪開視線,極不自在地清咳了一聲。
直到人用完早膳,他彎腰過去,十分讨好:“今天休沐,或許你想出去走走看看?來了這麼久,還沒有見識見識春京的風光。”
“你這身份帶着我,多有不便,萬一……”
雲姜又想着自己這容貌還不至于被誤以為小妾或什麼千金小姐。
“怕有損我的名聲?”
光影一跌,這人落座在身畔。
雲姜不大自然地摸了一下頸,輕聲說:“你不是要迎娶正妃了嗎?”
“正室夫人自然容人。”
她沒來由地笑了一聲,不知是在自嘲還是譏諷。
獨孤無憂眸光一鹜,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也不再言語。
進内室換衣裳時,雲姜暗暗諷刺,做他的春秋大夢,她才不給人做小老婆。
帝都春京繁華,街上熙熙攘攘,車内氛圍卻靜谧。
等到了觀景樓畔,獨孤無憂先下了車,她一落地,一頂輕紗帷帽就攏到她的頭上。
那一雙修長的手靈巧地系好帶,他微微撩起輕紗,笑道:“這樣看起來多了兩分世家小姐的風姿。”
“有這麼容易冒充?”
獨孤無憂眸光緊凝,道:“你稀罕冒充?”
雲姜沒好氣地拽下輕紗,嘟囔着:“我隻羨慕她們出手闊綽。”
芳菲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獨孤無憂自然地隔開一步,負起衣袖:“那今日你愛買什麼就買什麼,如何?”
雲姜握着竹杖,一路敲敲點點,語氣悠悠:“既然看不見還……瞎子買東西,這當真是瞎買了,我要是開店的人,好的壞的都往上堆,簡直就是落錢雨,怎麼我要飯的時候沒人見天撒錢?”
獨孤無憂一笑,哂道:“真是會多嘴。”
畫舫遊湖,風光盡覽。
唱曲的咿咿呀呀,獨孤無憂靠坐在窗畔,眉目半阖,不時偷偷看那頭兩眼,隻見雲姜聽得昏昏欲睡,打了個哈欠,眼淚花迷瞪在眼尾……倒是芳菲聽得神情專注。
他連連搖頭,起身去了船頭,命人摘了一捧荷花。
三四葉小舟穿梭碧波蓮葉間,妙手纖纖,一群少女正在水中采早蓮,一位采蓮女撐着竹篙,迎風唱着小調,樸素清妙。
攥了一把荷花的獨孤無憂返身回來,卻見雲姜聽得出神,輕輕跟着哼唱。他止停了唱曲的戲班子,默默聆聽,一曲罷,這人已經淚流滿面。
她撫上溫涼淚水,才發覺四周安靜,慢慢垂下眼睫。
獨孤無憂屏退芳菲,坐到雲姜身畔,掏出帕子為她擦臉。她别過頭去,徑直拿衣袖擦了擦,嘀咕着,想家了。
“你哪裡還有家?”
獨孤無憂凝着她,言語狠毒得要斷了她的思鄉情。
淚猛地決堤,雲姜咬著嘴唇,眼眶一紅:“你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将她攬過去,輕輕拍着肩:“不難得知。雖然還沒有徹底查明白來龍去脈,但是已知道你過得極苦。雲姜,那種地方,你真的想回去?”
她抿緊嘴唇,沉默了一陣,反而沒頭沒腦地說:“獨孤無憂,我讨厭坐船。”
“這就上岸。”
踏上渡口時,白紗浮動。
雲姜閉了閉眼,強忍着恐懼,跟着芳菲走上搭闆。手杖探到懸空,她一滞,咬咬牙,硬着頭皮往前走。
肩突然一緊,獨孤無憂回身攬着她,輕聲說:“剛才見你上船就半死不活,原來你這樣怕船?既然這樣害怕,為什麼不肯說?”
“好摔下去叫你看笑話,你喜歡看人出醜,遊水給你助助興——”
橋上遊人如織,伫立在闌幹旁的一道秀藍人影眯了眸子,含笑搖扇:“戴帷帽的女子看起來風姿綽約。”他注意到側臉如玉的金冠少年,趣味更濃,“咦,那個懷中捧花的雲錦少年更不錯,生得眉眼如畫,真是不世出的美人。”
他的随從冷冷一問,抓來麼?
他啞然失笑,拿扇子敲了他一下:“惹那麼大的事做什麼?先看看再說。”
——白馬寺前,煙客稠。
山門前清風陣陣,一直吹過樟木,吹入殿内。
中央大殿寶相尊嚴,雄偉華美,外頭經幡滾滾,飒飒飛流。
雲姜受着涼風,感慨這大半個時辰的山路台階叫人好生吃苦,這人真是會發瘋,定要拎着人來拜神。她揉了揉發酸的膝,倚站在殿門旁,隻覺焚香濃烈得幽冷,将供奉的那一捧新鮮荷花完全掩蓋。
此時,那一襲雲錦燦金袍正虔誠地跪在墊子上,眉目輕阖,合十默頌。
雲姜撥弄着手杖的流蘇穗子,淡淡想着,她不信神佛,更不相信金粉妝飾的神佛明白人間疾苦。
“叮咛”一聲,僧人輕輕敲磬,落出一道符。
獨孤無憂緩緩回頭,看到紅線垂墜,眸光微顫。
殿内誦經聲細細密密,一雙手将求來的符小心系在她的腕上。
雲姜擡起手,肌膚上纏着一絲紅線,底下墜着的黃符正在左右轉動。
“這是什麼?”
“我小時候多病,母妃抱着我來這裡求了一道符,漸漸的,我就好了,這裡的符很靈驗。”
雲姜又聽到一聲“叮咛”,歪着頭問,俏皮得很:“這種東西難道不是人手一個?”
獨孤無憂按下她的手,輕輕笑道:“那你也為我求一個?”
“你已經有一個,不是嗎?”
“我有兩個。”
雲姜狐疑颦眉,擡起頭。
獨孤無憂還是微微笑着,輕聲說:“後來……有一回發燒,長歡冒着大雨又來為我求了一個。”